辉的父母都在南京电影制片厂工作。文革一开始,他们便双双被请进牛棚关了起来。辉只好带着妹妹跑到北京来投靠叔叔。我家跟辉的叔叔家一墙之隔,两个阳台之间只隔着一道编成菱形的竹篱笆,加上辉跟我一样喜欢养鸽子养鸡,俩人一拍即合就成了朋友。
我喜欢辉的一口南京腔的北京话,更喜欢听他讲南京梧桐遮阴的大街,城墙,总统府,中山陵…辉比我大三四岁,见多识广,看了很多有趣的书。有时我们俩就在他叔叔家或我家席地而坐,辉便添枝加叶地给我讲《七侠五义》,《何典》里不怕鬼的故事。讲到恐怖的地方,他便压低了声音,然后忽然一把抓了我。
辉有本说评书版的《武松》。本来他父亲计划想拍成电影,因为文革,自然就成为了不可能。有段时间,我俩就天天装成说书的,拿腔拿调地轮流念那本书,觉得外面那世界里依然有蔡京童贯们在迷惑伟大的元首,想把国家引向宋朝。不过宋朝也没啥不好么!人人都能飞檐走壁,个个腰里挎着朴刀。
辉特别关注南京的消息。他常常让我领着他,去附近的几所大学等着人家散了传单去捡。如果遇见了南京来京的红卫兵,他也会上前询问那边的消息。尽管辉天天过得挺开心,现在想来,他心里是很沉重的。
辉玩鸽子斗鸡都是把好手。他养的那些鸽子放飞时,尾巴上拴着鸽哨,在天上绕来绕去地飞着,能发出很响的声音。有时他的鸽子还能从别处把人家的鸽子给诱拐回来。每次出了这种事,他就等鸽子们一进笼子便关了笼门,然后,然后我们那天就有肉吃了。
我们不敢在家里吃鸽子。每次都是辉先用盆水把鸽子在他叔叔家的阳台上呛死,煺了毛,然后把尸体用张报纸裹好隔着篱笆递给我。我再悄悄地揣在怀里,若无其事地下楼…这样谁也找不着辉的麻烦。
下了楼我们就往图书馆后边跑。那是一个很僻静的地方,很少有人光顾。我们找来破纸,树枝,再从兜里掏出一把从家里带来的传单,然后点火烤鸽子吃。那时候也真邪了,吃着那缺盐少味的半生鸽子肉,觉得比啥山珍都好吃。
一天外边下起小雨,俩人实在无处可去。书也念完了,牌也打够了,就呆呆地坐在我家饭桌前,听着外边杀声震天的高音喇叭哇哇叫,百无聊赖地拿起笔,开始在看过的报纸上乱涂乱画起来。
我早忘了俩人那天画得是什么了。然后,辉把自己手里涂花了的报纸一翻。我俩当时就被吓傻了。另一面上的伟大领袖的肖像,已经被从反面透过去的墨水污涂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面目狰狞!
我俩张大了嘴傻愣着,辉更是一脸无法形容的恐怖。我们就那么呆若木鸡地四目相对着僵在了那儿。
我吾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处理这张报纸。把它撕碎?把它冲下马桶?把它带出去找个地方扔掉?怎么弄都得坐实了标准的反革命行为啊!
我站了起来。辉也紧张地随着我站了起来。似乎只要俩人能离开那张桌子,就远离了麻烦。他浑身肌肉绷紧,似乎怕我跑出去报告。
我从厨房取了盒火柴,划了几下才点着。然后我俩想都没想就在桌子上把那张报纸给点着了。报纸烧到一半,俩人忽然发现下面的桌面是木头的,又气急败坏地急忙拎起已经烧了一半的报纸往厕所跑。那张报纸就在我们跑到厕所前化成了一团灰烬。
正是:
太阳点起燎原火,全国烧得贲热烈;
俺学榜样划根火,领袖变了灶王爷!
“上了天就好了。上了天就跟地富反坏右们坐一排了。”一个在国内当过红卫兵,出国后摇身一变成了牧师的,很多年后这么说。
我爱元首,可是我更爱我的朋友。元首可望不可及,而朋友能天天陪我开心。我毁掉了罪证,选择了友情。
第二天,辉送给我一块石头,说是只有南京雨花台才特有。那石头上的斑斑点点竟如血一般鲜红。
从此我俩烤了鸽子,辉总是给我多的那一半。
那张可怜的桌子,在我挨够了骂之后,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辉给我的那块石头,早就下落不明了。
辉如今应该有五十出头了。
...
原作于 2007-6-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