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烧的价值（三）梦背汤头

全班只有三个同学写了毕业实践报告，楚江也懒得写，因为实在没有什么西医理论可以用来组织他的调查材料。工农兵上管改的时代可能要结束了，但这批工农兵学员基本不必考试记分，所以不写毕业实践报告很正常。

“楚江，有空到办公室找党支书”，班长说。楚江很纳闷，系党支书找我干吗？我从来都不要求上进。

下课了，同学都朝食堂走，楚江走另一个方向，来到系办公室，探个脑袋往里看看，支书还在。

“书记，你找我”？

“来来来，楚江，进来坐”。楚江走进办公室，坐到书记办公桌傍边没有扶手的木头椅子上。

“你有没有想过毕业后去哪里工作”？书记问。

哦，原来是毕业分配问题。“没想过”楚江答到。

“想不想留校呀？林老师推荐让你留校”。

“留校我可能不行”。

“林老师说你学习最好，留校你最合适”。

“我？不行。那些拉丁语就把我鳖死了，如果留校的话我不还得学英语。估计我学不会。”

“这样，你再考虑考虑，我们再研究研究”。

“楚江，书记又要找你了”。班长说。

楚江又到了办公室。

“系里研究过了，不准备学英语还真不好留校”，书记说道，“中医院来要人，说是要高中西医结合，要求挺高，又没有人想去，学校决定分配你去，不知你怎么想”。

“学校都决定了，我就服从分配呗”。分配到哪里，楚江还真没琢磨过这事。

“学校还是想听听你喜不喜欢这个分配，说说你的想法”，书记用一种轻松语调鼓励楚江表态。

“我……”楚江想了想“这挺好的，这下我就不用学英语了”。楚江很高兴，可是，真正高兴的原因不能说出来，爸爸百合术的谜团，估计西医是无法解释了，中医或许还可以找出些眉目呢。

武汉中医院来了一批毕业生，都是中医学院毕业的，只有楚江是学西医的。进中医院，按传统新来的毕业生要和老中医双向选择，学生找师父，医生找徒弟。楚江拿着医院给的能带徒弟的医生的名单，一个一个去面谈。问起中医知识，楚江一窍不通，谈了几个，都不投机，搞得楚江灰心丧气。楚江来到黄医生的诊室，等一个病人走了，楚江就开口了：“我是新来的大学生，医院让我们找师父”，楚江解释道。

黄医生大概面谈过的大学生也不是一个了，说道：“坐”。

看楚江坐好了，黄医生就说：“给我讲讲你家里的事”。

“家里事？”楚江纳闷了，这和中医有什么关系？“家里什么事？”

“家里有什么人啦，都干什么啦，有什么高兴和不高兴的事啦”。

“人事档案里没有这些东西？”

“人事档案怎么知道你什么高兴什么不高兴？”

楚江这下可有精神了，这医生不问中医知识！赶快能说就说，省得他还有时间问中医问题。于是楚江把家里芝麻大的小事都叨唠一遍，不知不觉，把父亲百合术的事说露嘴了。自从红卫兵批评巫术以后，楚江进城后就一直提防着不提这事，也是今天面谈碰的挫折太多，碰到这样一个黄医生只问家事，就得意忘形地什么都说出来了。

“你父亲收十个鸡蛋就给别人治病啦”？

“有些穷病人的连鸡蛋都没有”。

“你父亲有没有想过多收些礼”？

“为什么”？

“赚钱呀”？

“为什么要赚钱呀”？

“你这问题反问的奇怪，你们就没想过赚钱”？

“家里还真没人提过这个话题。哦，对了，父亲是提到过这事的，他说治病不能为了赚钱，尤其是百合术，有了这念头就不灵了”。

黄医生看这楚江，不说话，楚江有点不自在，在凳子上挪了挪屁股。黄医生开口了：“我收你做徒弟你愿意吗”？

“真的？”楚江高兴的不知说什么好：“愿意！愿意”！

黄医生是老式医生，收徒注重品德品德，在黄医生看来，行中医也和施百合术一样，心里有了邪念了，开出的方子就不灵了。

新来的毕业生两个人一间宿舍。楚江床头有六、七本新买的中医中药的书。同房的小范有点神经衰弱，经常半夜听到楚江哼哼唧唧“……黄芩9克……芍药9克……半夏9克……生姜15克……呼噜噜……呼噜噜……”。原来，楚江在梦里还背汤头呢。中医的汤头，有如围棋的定势，初学者背好了，以后开药方就可以根据病人的实际脉象在汤头的基础上加加减减。

……

“把《金匮要略》的大柴胡汤给我背背”黄医生对楚江说。

“柴胡（15克） 黄芩（9克） 芍药（9克） 半夏（9克） 生姜（15克） 枳实（9克） 大枣（4枚） 大黄（6克）”楚江脱口而出。只是这古方现代化了，“几两几钱”换成“几克”了。

“大柴胡汤和小柴胡汤有什么不同”，黄医生又问。

“小柴胡汤为柴胡（12克） 黄芩（9克） 人参（6克） 半夏（9克） 炙甘草（5克） 生姜（9克） 大枣（4枚）。小柴胡汤和解少阳，兼和胃逆降；大柴胡汤和解少阳，内泻热结。因此，把小柴胡汤的人参、甘草去掉，加上大黄、芍药和枳实，就成了大柴胡汤了”。

“实症泻之，虚症补之”，黄医生解释道：“但有些病亦虚亦实，病人受不得补，又受不的泻，这病就最难治。小柴胡汤以和为主，虚实并治，是很重要的古方。如果脉相数而有力，那是实症，得用泻法。人参补，大黄泻，去人参，加大黄，把小柴胡的和方变为和中有泻。如果你把脉难辨虚实，就宁愿用小柴胡汤，慎用大柴胡汤”。

“这两样药怎么能换着用呢？书上不是说大柴胡汤治急性胰腺炎、急性胆囊炎，胃和十二指肠溃疡，而小柴胡汤治疟疾和黄胆吗？”

“看看看，又来了，你又跟我用这些西医的名词了，中医可没有炎啊溃疡的说法。”

“我们医院不是除了望、闻、问、切以外，还用化验吗？化验单出来是什么病，我就开什么方不好吗？”

“我问你，所有西药临床检验，有没有百分百包治的？”

“好像很少，有百分之八十的疗效就是很好的药了”。

“所以呀，中西医结合，就是用中医手段，把西医同样的病症中把药物有效的八成和无效的二成区分出来，对症下药。这里是中医院，辨症还得用中医术语，化验只能参考”。

楚江跟师学艺，晚上看书背汤头，白天看黄医生望、闻、问、切。楚江要学把脉，黄医生让他试一次看看。

“坐直了，弓腰驼背怎么能把脉呢”，黄医生对楚江说。

“把脉用手把，和腰背有什么关系”？

“如果用手把就行，哪还要我们中医生干吗，坐个机械手，装上各种探头，不是比手更准吗？中医把脉，要心闲气定，医生和病人才能息息相通，才能找准真脉像”。

楚江坐直了，把食指、中指和无名指分别按道病人手腕的寸、关、尺部位，看着手表，数着脉搏。

“你这叫号脉呀”？黄医生说，“你这是数脉，是西医”。黄医生说得真对，楚江除了数出病人脉搏每分钟83次以外，书中看到的各种脉象都分不出来。“你先别学号脉，从今天起，每天早晚练40分钟静坐气功”，黄医生对楚江说，“练三个月后再开始学号脉”。

“其它师父的徒弟有好几个都不会气功，不是一样把脉吗”？

“你入了这行了，就得练气功，否则你怎么能体会中医的经络理论呢”？

楚江学过解剖，也浏览了一些中医经络理论的书，知道解剖中找不到经络。楚江心里可高兴了，这个看病方法有点像父亲的百合术，需要医生和病人有某种非物质的关联才能有效。楚江尊师重道，不枉黄医生物色到一个好徒弟。楚江买了一本《因是子静坐气功》的书，一早一晚地练了起来。

黄医生问完病人病情以后给病人把脉，然后让楚江也把脉。楚江把完脉以后，就背过后边桌子上开个方子，回头和黄医生开的方子对照印证一下。师徒看完两个药方，抬头相互望一眼，会心一笑，除了楚江的方子只是甘草比师父的多了3克，苡米少了5克，其它大致一样。楚江进步很快，开出的药方越来越准。可是，有一天楚江开出一个方子，和师父的方子完全南辕北辙。病人走后，黄医生就和楚江讨论起这个方子了。

黄医生先问：“你为什么大开泻的药”？

“脉象来看，此为热症实症。虚则补之，实则泻之”。

“就脉象来看，你的方子没错，但你知道，病人如果吃了你开的药，一剂就得送命”。

“啊”！楚江大吃一惊。

“这不怪你，这种病不多见，但你一定要记牢今天的病例，以后凡是碰到这种病症，一定要用我的方子。你能在学艺期间遇见这样的病例，也算是好运气”。

“这脉象强数，还发烧，明明是实症吗”。

“中医望、闻、问、切四诊，切脉排在最后。望此病人气色暗晦，此为病虚。同样是发烧，面带潮红是实症，面色暗晦是虚症。此病种种症状都是火热，而实际上是阴虚导致阴阳失调，肝火上扬，固不能用泻肝火之药，而要用补阴虚之剂。你有没有注意，虽然他发高烧，他饭量还基本正常，所以他可以受得补”。

楚江出师后，离开省城，被分配到襄樊市第二工人医院中医科。医院来了一位重病病人，西医无法确诊，病人要求看中医。中医科五位医生一起会诊，会诊过后，楚江心里明白这就是师父当年要他牢记的那种病，楚江开出师父当年开的方，而其它四位医生却开出了当年楚江开的方。科里认为楚江年轻经验不足，采用了其它四位医生的方子。结果两天后噩耗传来，病人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