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1966年7月18日,毛泽东回到北京后,立即布置中央文革小组全线出击,发起打倒刘少奇的第三炮。毛泽东打倒刘少奇的战略,是发动群众起来造刘少奇的反,而刘少奇对抗毛泽东的战略,是派出工作组把造反群众压下去。因此,工作组成为刘少奇的救生防线,而毛泽东也决心突破这道防线。
1966年7月19日到7月24日,是文化大革命最关键的几天,群众能不能发动起来,就看这几天了。
毛泽东最常说的口头禅之一是“群众路线”,特别强调不能“脱离群众”。所谓“群众路线”,用大白话来说,就是要让群众喜欢你,对你有好感,这样群众自然会拥护你;而所谓的“脱离群众”,就是群众不喜欢你,反感你,这样你就得不到群众的拥护。
毛泽东派出的文革小组,用最谦逊的态度,最亲切的语言,打动了群众的心,赢得了群众情感的支持。但仅仅赢得群众感情上的支持还不够,还必须得到群众行动上的支持。现在毛泽东知道,群众行动上支持的最大障碍,是1957年反右运动的后遗症。
1957年的反右运动,打了55万右派,几乎把当时胆子大的,敢说话的,有造反精神的人,全部打成了右派。这样一来,群众都吓怕了,没人敢闹事了,客观上造成打50万右派,保50年稳定的效果。如果没有毛泽东发起文革,中国社会很可能会像北朝鲜那样,一直稳定下去。
经过反右运动的人,都悟出一个生存原理:“领导是不能反的,反领导一定要倒霉的”。因此,尽管群众对工作组不满,感情上也支持文革小组,但行动上却不敢造反。毕竟工作组是党中央派出的“钦差大臣”,是代表党中央的,谁敢随便跟“党中央”作对呢?
从1966年6月1日开始,《人民日报》等党报,连篇累牍地发表文章,号召群众起来造反,但反响并不强烈。因为1957年反右的时候,也是这些党报,铺天盖地地发文章,动员大家提意见,但没想到的是,这些文章竟成了“引蛇出洞”,提意见的人被打成了右派。因此,自然会有很多人担心,这次《人民日报》号召群众造反,是不是覆辙重蹈的有一次阳谋?
经过反右运动的蛇,都已经变“聪明”了,都躲在洞里观望,不肯出洞。毛泽东也深知这一点,所以他把眼光放在那些没有经历过反右运动的“小蛇”身上,这就是大、中学校的学生。
(16)
这些大、中学校的学生,最大不过20岁出头,在9年前反右的时候,他们还不懂事,不知道反右的厉害,更没有悟出“领导不能反”的生存原理。因此,毛泽东把发动群众造反的第一步,寄托在大、中学校的年轻学生身上。
文革刚开始的时候,毛泽东还没有太高的威信,人们并不太信任他。因为1957年反右运动时,毛泽东曾经说过“引蛇出洞”的话,让很多人担心毛泽东这次又要搞“引蛇出洞”。因此,毛泽东这时候特别注意重新树立自己的信用,他要用具体事实让群众知道,这次号召造反是真心的。
毛泽东除了让文革小组的成员,用谦逊的态度和亲切的语言感化群众外,还特别注意公平和公正,即使是反对他本人的大字报,也一视同仁,这样才能让群众感到毛泽东的诚意。比如1966年6月12日,清华大学基础课教研组的李世权,贴出一张“极右”大字报:《拥护党中央,反对毛泽东》。但毛泽东没有处理李世权,允许反这样的大字报公开张贴,显示了这次发动大鸣大放的诚意。因此,在文革刚开始发动群众的最初阶段,什么言论都可以鸣放,包括反毛泽东的大字报。
事实证明,毛泽东的各种策略奏效了,成功了。第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学生们,得到文革小组的鼓励和支持后,不知天高地厚地开始造工作组的反;第二,文革小组用谦逊和亲切的态度,赢得了群众情感的支持。没了群众的支持和拥护,工作组被孤立或打倒是早晚的事。
1966年的时候,没有互联网,没有手机,一般群众连电话也没有,但那时大字报传播信息的速度也很惊人。很多人到其他学校抄大字报,一张有影响的大字报一经贴出,北京其他学校次日就有抄写版。因此,一个学校的工作组被打倒后,消息马上传遍整个北京,甚至很快传到全中国的大中学校。这样,打倒工作组的连锁反应,就像推倒多米诺骨牌一样快。从1966年7月19日到7月23日的几天时间里,北京大部分学校的工作组,不是被打倒,就是已经瘫痪了。
毛泽东打倒蒋介石,用的是“农村包围城市”的办法;这次毛泽东打倒刘少奇,也用的是“农村包围城市”的思路,只不过这次改成了“群众包围中央”。
毛泽东先在群众中点火,先把刘少奇的外围烧掉,最后再烧刘少奇。到7月24日,毛泽东看到形势大好,刘少奇的工作组基本上被学生和群众打倒了,刘少奇的外围烧的差不多了,于是他开始在中央向刘少奇发难,开始直接点火烧向刘少奇。
(17)
1966年7月24日,毛泽东在北京召开政治局与中央文革小组的联席会议。会上,毛泽东先批评了一通工作组,他说:“工作组不行,中宣部烂了,文化部烂了,高教部也烂了。文化大革命的工作依靠谁呢?要依靠广大的革命师生,不能靠工作组。谁是坏人?坏到什么程度?如何革命?只有学校的革命师生知道,只有他们了解情况,外面进去的工作组不懂,我去也不行。许多工作组,包括清华大学的工作组,都是阻碍运动的,都要把它撤出来,靠革命师生自己搞革命。”
文革小组组长陈伯达,顺着毛泽东的意思,不点名地批评刘少奇和邓小平,说:“当前抓运动的人,有这么个方针:他们把放手发动群众,跟党的领导对立起来,认为强调放手发动群众,就是不要党的领导。”
毛泽东接上陈伯达的话,直接点名批评刘少奇和邓小平,说:“乱弹琴!这是不懂马列主义的基本常识!少奇、小平开口闭口怕乱,你们就是怕字当头,乱有什么了不起?闹事就是革命!工作组一个多月,起阻碍革命的作用,实际上是帮了反革命。”
文革小组顾问康生,见毛泽东点了刘少奇和邓小平的名,也跟着点名批评刘少奇和邓小平,说:“工作组公开传达少奇、小平的指示,要大家绝对相信工作组,说反对工作组就是反革命。”
毛泽东听了康生的话,愈发不满地说:“你们这些人呀,再不革命的话,革命就革到自己头上来了。有的地方不准围报馆,不准到省委,不准到国务院,为什么这么怕?说来说去,怕字当头,怕反革命,怕动刀枪,哪有那么多反革命?”
这时刘少奇坐不住了,他也向毛泽东反击,反问说:“主席,没有工作组了,学校出现乱打人乱斗人怎么办?”
毛泽东反驳说:“你叫革命师生一点毛病都没有?可能吗?你搞了一、二个月了,却一点感性认识都没有。有人怕挨打,叫工作组保护自己,怕什么,没有死人嘛!左派挨打受锻炼,右派挨打,就挨几下嘛,这不能成为不撤工作组的理由。如果照原来那样搞下去,是搞不出什么名堂来的,工作组只会起阻碍运动的作用,所以工作组非撤不可。”
周恩来见毛泽东公开指名道姓地批刘少奇了,火药味太重,赶紧出来打圆场,插话说:“我们在这个问题上要听毛主席的,工作组马上撤,越快越好,撤得越快越主动。”
周恩来的话,表面看上去是支持毛泽东,但实际上也是在帮刘少奇。因为周恩来知道,现在大部分工作组已经被打倒了,不起作用了,留在那里也没用,不如赶紧撤出来。这样,刘少奇为首的党中央,面子上还好过一些。如果现在不撤工作组,将来学生起来揪斗党中央派来的工作组,那么党中央就更没面子了。
(18)
周恩来的意思,是让刘少奇赶紧顺着毛泽东的话,做一个自我检讨,同意撤出工作组,把大事化小。可是刘少奇并没有领周恩来的情,既没有自我检讨,更没有说同意撤工作组,只是闭口不说话了。也许是刘少奇铁了心,要跟毛泽东斗到底吧。
毛泽东见周恩来帮刘少奇圆场,刘少奇不领情,心中暗喜。他把话题一转,表扬文革小组说:“中央好多部,没做多少好事,相反文革小组却做了不少好事,名声很大。这几天康生、陈伯达、江青都下去了,到学校看大字报,没有感性知识怎么行。李雪峰和吴德来了吧?”
李雪峰和吴德,分别是北京市委书记和北京市长。李雪峰站起来说:“我在。”
毛泽东批评说:“李雪峰、吴德,你们不去看大字报,天天忙具体事务,没有感性知识,如何指导运动?就是停了日常的事务,也要下去,取得感性知识。”
邓小平还是胆大的,仍敢继续向毛泽东发难,说:“没有了工作组,黑帮复辟怎么办?右派闹事怎么办?”
毛泽东又反驳说:“有些是要复辟,复辟也不要紧嘛。我们有些部长是不是就那么可靠?学生闹事就是革命,工作组起了阻碍革命的作用,清华、北大的工作组就是这样。只有行凶、杀人、放火的才叫反革命,写大字报,写反动标语的不能抓。有人写“拥护党中央,打倒毛泽东”,你抓他干什么?他还拥护党中央嘛。叫他们放毒嘛,贴几张大字报、几条反动标语,怕什么?总之,工作组要撤,出乱子不可怕。各地要成立文化革命委员会,要包括左、中、右,右派也要有几个。”
李雪峰插话说:“我们市委也成立了革命委员会,人数还不少。”
毛泽东借题发挥说:“除你外,那个市委,人员不要多,庞大的机关,历来没有用。我这里就一个人嘛,很好嘛。现在很多部长都有秘书,统统去掉。少奇同志,你夫人不要当秘书了,下去劳动嘛。”
毛泽东不但直接批评刘少奇,并公然提出王光美不要当秘书,公然不给刘少奇面子。当然刘少奇也是久经考验的,听了毛泽东的话,照样脸不变色,神情坦然。
周恩来本来是帮刘少奇打圆场的,但刘少奇不领情,周恩来只好不再说话了。
这次会议上,因为刘少奇、邓小平等人不同意撤工作组,所以没有做出撤工作组的决定。仅仅在3天之后,各个学校的学生纷纷开始揪斗工作组成员,工作组不撤是不行了,刘少奇只好同意撤工作组。这是刘少奇的失误,他错过了最后争取主动的机会。
(19)
刘少奇派出的工作组,被毛泽东煽起来的学生打倒后,毛泽东感到打倒刘少奇的时机已经成熟,他准备召开一次中央全会,在会上罢免刘少奇的官职。但在刘少奇下台之前,毛泽东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事情要事先安排好,那就是刘少奇下台之后,由谁来接替刘少奇的位置。
单纯从权术的角度来讲,毛泽东打倒刘少奇是不明智的。领导人不能让自己的某个部下的权力过大,而是要分权,让每人都分到一部分权力,这样就不会对领导构成威胁。如果毛泽东感到刘少奇的权力太大,对他构成了威胁,就可以分掉刘少奇的一部分权力,让林彪、周恩来、邓小平等人进行权利分散。这样,不仅刘少奇的权力缩小了,消除了对毛泽东的威胁,同时还不会出现权力过大的人,毛泽东的地位最稳。
按照党内的惯例,第二把手下台,应该由第三把手接替。当时刘少奇是党内第二把手,周恩来是第三把手,如果刘少奇下台,理应由周恩来接替。但毛泽东要打倒刘少奇,却不想让周恩来接班。因为当年毛泽东安置刘少奇的作用,就是专防周恩来的。现在,毛泽东却面临要撤去原定计划的尴尬。
当时中共政治局常委有七人: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林彪、邓小平和陈云。其中周恩来和朱德,从最初就是毛泽东难于驾驭的;刘少奇和邓小平,毛泽东以前能驾驭,现在也驾驭不住了;陈云是毛泽东不喜欢的,从1964年以后,就不通知陈云参加常委会了。这样七个常委中,毛泽东能够用来接替刘少奇的,只剩下林彪一个人。
不过从权术的角度来讲,让林彪接替刘少奇,也绝不是一步好棋。因为林彪本来就有一部分权力,他现在再接管了刘少奇的权力,就会大过以前刘少奇的权力。这样一来,毛泽东让比刘少奇权力更大的林彪接班,他自己的权位反而更加不稳了。当然,毛泽东打倒刘少奇,并不是单纯从权术的角度出发,这点我们前面多次提到。
毛泽东让林彪接替刘少奇,又产生出另外一个人事难题,这就是怎么安置周恩来。
林彪接替刘少奇,成为党内第二把手,就要超过周恩来的地位。在中共的制度中,党主席有人事特权:决定政治局常委的人选。毛泽东可以用自己的人事特权,强行让林彪升任第二把手,但这样就要得罪周恩来。更重要的是,这样会让周恩来在党内感到难堪,伤周恩来的面子。
毛泽东现在需要周恩来帮他打倒刘少奇,而且文革的启动与发展,也都离不开周恩来的帮助,所以,现在毛泽东还不能得罪周恩来,因此,毛泽东需要找一个的办法,既可以安抚周恩来,又能给周恩来面子。
(20)
毛泽东是怎么跟周恩来说这件事的呢?现在看到两种提法:一种是邱会作回忆录的说法,另一种是吴法宪回忆录的说法。
邱会作说,陶铸成为全党第四号人物之后,邱会作等人前去祝贺,陶铸向他们讲述了林彪成为接班人的决策过程。邱会作回忆录是这么写的:
那是中央全会中期以后的一天,周恩来、陈伯达、康生、陶铸去毛主席家谈工作,毛主席正要吃饭,便戏谑地说:“你们是来办事的,还是想混一顿饭吃?”
陶铸诙谐地消除了拘谨,说:“是谈工作,如果有饭也混一顿吃吃。”
在谈到毛主席《炮打司令部》大字报发表后,在全会上激起的义愤,他们几个人说:再由刘少奇主持中央工作不现实了,要有新的接班人。
周恩来一看要谈人事,托故拔脚就朝外走,是毛主席叫人把周恩来追回来的。
毛主席一看此状,便说:“为避顾忌,大家把名字写在手心里,‘民意测验’如何?”
陶铸、康生写了‘周’,毛主席、周恩来、陈伯达写了‘林’,大家伸出手来,毛主席一见,笑了。”
吴法宪回忆录,则是另外一种说法,吴法宪回忆中写道:
1967年的一天,周恩来要我和他同乘一辆车,去人民大会堂参加一个会议。在车上周恩来告诉我,八届十一中全会期间,毛泽东曾问他:“看来刘少奇不行了,我对他观察了21年,完全失望了。要把刘少奇拿下来,现在怎么办?”
周恩来回答说:“那就只有林彪了,由林彪代替刘少奇最合适。”
周恩来说完后,毛泽东点了点头说:“好,那就把林彪接来北京吧。”
当时在毛泽东开列的中央常委名单上,副主席是两个,一个是林彪,一个是周恩来。名单传到周恩来那里时,周恩来表示谦虚,把自己的名字圈掉了。这样,林彪就成了唯一的中央副主席。
我们根据各种情报的综合比较,认为吴法宪的说法比较合理。这是因为:第一,吴法宪是直接听周恩来本人说的,而邱会作是听第三者间接说的,所以吴法宪的说法误传的可能性低。
第二,邱会作的说法,过于戏剧化,有点像小说里面的情景。按照逻辑推理,毛泽东不应该把这么重要的人事问题,搞什么“民意测验”。万一当时的五人中,有三个人手心里写“周”,两个人手心里写“林”,那么毛泽东就会很尴尬,下不了台。所以毛泽东不应该去冒这样的险,搞什么“民意测验”。
第三,邱会作说法中毛泽东的形象,不符合平时毛泽东的为人。据多年在毛泽东身边的卫士李银桥回忆说:“毛泽东和党内同志除工作关系外,基本无来往。毛泽东似乎有意约束自己,不同某一个或几个重要的党政军领导人,发展超过同志和战友关系的私人情谊。同志关系就是同志关系,尽量避免在同志关系上夹杂过于浓厚的私人感情。我在毛泽东身边十五年,没听他对周恩来说过一句超出同志关系的私人感情的话。”
(21)
李银桥还说:“毛泽东对身边服务人员持平等态度,对亲朋和党外人士也保持中国传统的礼貌和好客。可是对待党内同志,他的举止是有严格分寸的,是毫不含糊的上下级关系。在党内同志面前,毛泽东有一种威严,令人生畏,许多同志甚至是相当高级的领导干部,见到毛泽东之后都是严肃,恭敬,甚至表现出紧张拘谨,不能畅所欲言。”
邱会作说法中毛泽东的形象,让部下在自己面前嘻嘻哈哈,一点儿威严也没有。况且,高官想见毛泽东,事先要跟毛泽东的秘书预约和通报,才能见面,绝非随便可以“闯入”毛泽东房间。因此,可以得出结论,邱会作的说法是不可靠的传闻。
另外,据周恩来年谱记载,从毛泽东1966年7月18日回到北京,到8月5日的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召开,在这17天里,毛泽东前后七次约见周恩来单独谈话。这也从另外一个角度,证实了吴法宪的说法。
根据吴法宪披露的信息,毛泽东采用了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方式,用大白话直接告诉周恩来说:“看来刘少奇不行了,要把刘少奇拿下来。现在怎么办?”
毛泽东问周恩来:“现在怎么办?”,等于就是问周恩来:“你说说看,谁来接替刘少奇的第二把手位置?”
毛泽东知道周恩来这个人一贯是比较谦虚的,他肯定不好意思说:“我来接替刘少奇。”这样,周恩来就只好回答说“林彪”了。
毛泽东自己没有提名林彪,而是巧妙地“诱导”周恩来提名林彪,但这样一来,就不是毛泽东主动提名林彪,而变成了周恩来主动提名林彪。周恩来本人提名林彪接替刘少奇,就等于是周恩来主动把第二把手的位置让给林彪,这样一来,周恩来在党内就很有面子了。
我们可以看出毛泽东处理这件事情的政治智慧和手腕,他既让林彪在党内的地位超过了周恩来,又给足了周恩来面子。后来周恩来在文革中群众大会上,公开说:“在八届十一中全会上,我推荐了林彪同志,他是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最好,跟毛主席跟得最紧的,我推荐他为副统帅。”
然而,在处理刘少奇的接替人问题上,最让毛泽东苦恼的,并不是周恩来,而是林彪,因为林彪当时并不想当第二把手。
林彪是一个比较旧式的“讲义气”的人,他认为毛泽东是自己的恩公,那么一切试图降低毛泽东威信的人,他都是不容忍的。林彪对刘少奇有气,因为刘少奇试图降低毛泽东的威信,而林彪则大搞毛泽东的个人崇拜,与刘少奇对着干。刘少奇对毛泽东咄咄逼人的不敬态度,更引起林彪的愤慨。因此,林彪看不惯刘少奇,他要帮毛泽东打倒刘少奇,帮毛泽东出一口恶气。
(22)
可是打倒刘少奇之后,谁来接替刘少奇的第二把手呢?林彪认为,不应该是自己,而应该是周恩来。
如果要论中共得天下的功劳,毛泽东属第一,周恩来排第二,那么林彪就是第三了。林彪对中共付出了很大的牺牲,作出了很大的贡献,因此他对中共是非常有感情的,他要保护这个党,维护这个党的利益。在林彪看来,周恩来当第二把手,是最符合党的利益的。
林彪也清楚,毛泽东对周恩来有防备,有猜忌,但林彪认为周恩来是对毛泽东忠心耿耿的,认为毛泽东的猜忌是多余的。的确,在一般人的眼里,都认为周恩来对毛泽东的忠诚和关心是无微不至的。毛泽东的住处,周恩来要先去看看是否安全,毛泽东吃的饭菜,周恩来要时时关心过问,甚至毛泽东接见外宾时坐的沙发,周恩来要先试坐一下。在毛泽东面前,周恩来完成是一种“臣子”般的谦恭态度,这与刘少奇对毛泽东的傲慢,形成鲜明的对比。
林彪是个孤傲的人,能让林彪看得起的人很少。在党内,林彪最敬佩的是毛泽东,而第二敬佩的就是周恩来。林彪对周恩来的尊重,很多资料都有佐证。比如吴法宪回忆录中提到这么一段情节:
“九大”期间,我是大会秘书处的负责人之一,就正好坐在康生和张春桥身边。开会时,他俩悄悄地对我说,“揪军内一小撮”的口号,是周恩来批准的,周恩来要负责任。
散会以后,我就把这个事情打电话报告了林彪,林彪听了马上要我去他家面授机宜:“胖子,你不要上当!他们的目的,是要怂恿你出来反对周总理。你千万要注意,这个话对谁都不能再说。‘揪军内一小撮’是中央文革他们提出来的,总理即使看过了,也可能是一时的疏忽,不能怪总理。总理的角色我是干不了的,我们党内不能没有总理。
林彪说“我们党内不能没有总理”,他把周恩来的位置抬到“不能没有”的高度。林彪固然忠于毛泽东,但在周恩来的问题上,林彪与毛泽东的看法是不同的。毛泽东希望林彪当第二把手,提防和制约周恩来,而林彪却认为周恩来是可以信任的,没有必要提防和制约周恩来,甚至认为周恩来应该当第二把手。
从后来发生的各种事情来分析,林彪对共产党的忠诚,超过了对毛泽东的忠诚。林彪从全局利益出发,认为毛泽东当第一把手、周恩来当第二把手的共产党,是最稳定,最团结的格局。所以林彪打倒刘少奇的目的,是希望周恩来当党的第二把手。
(23)
毛泽东对林彪的心思也很清楚,毛泽东知道,如果事先跟林彪讲,让他当第二把手,林彪是死活不会同意的。所以毛泽东想出一个妙计,就是事先不让林彪知道,先在党组织内,把林彪当第二把手的事情决定下来,搞成一个“木已成舟”,到那时林彪不同意也不行了。
于是,毛泽东跟周恩来等人商量好,决定了林彪当第二把手之后,才通知在大连养病的林彪来北京开会。林彪来北京后,才知道自己已经被定为党的第二把手,毛泽东的接班人,大吃一惊。据林彪女儿林豆豆回忆说:1966年8月6日,林彪从大连赶到北京,在人民大会堂见了毛泽东就作揖,称身体有病,不能接受这个新职。毛泽东大怒,骂林彪说:“你想当明世宗?(不问政事的皇帝)”
林彪无奈,只好接受了这个党内第二把手的职位。林彪本人在1966年8月13日的中央工作会议上,讲话说:“我最近心情很沉重,我的工作,与我的能力是不相称的,我意料是要出错误的。中央给我的工作,我自知水平能力不够,恳辞再三。现在主席和中央已决定了,我只好顺从主席和党的决定,试一试,努力做好。我还随时准备交班给更合适的同志。”
林彪在中央会议上,对众人明确地说明:我是无奈地成为第二把手。第一,林彪表明自己原本不想干,他说“我自知水平能力不够,恳辞再三”;第二,林彪表明毛泽东和中央未征求他的同意,就做出了这个决定,他说“现在主席和中央已决定了,我只好顺从主席和党的决定”;第三,林彪表明随时准备交班给“更合适的同志”。
在林彪看来,“更合适的同志”只有周恩来一个人,如果让林彪把第二把手的位置交给周恩来以外的人,林彪是不愿意的。
从周恩来的角度来看,他是很愿意林彪取代刘少奇的。因为周恩来跟刘少奇的关系并不融洽,刘少奇对周恩来也不够尊重。而林彪与周恩来的关系比较融洽,对周恩来的态度非常尊重,因此周恩来与林彪比较好共事。而且,有林彪作为中介,周恩来与毛泽东的之间矛盾可以得到缓冲。因此,周恩来对林彪当接班人,也是满意的。
(24)
刘少奇不仅是中共“三巨头”之一,而且是党内一条路线的代表人物,党内有一批支持者,更有一批同情者。因此,毛泽东仅仅打倒刘少奇个人是不够的,还要扫净刘少奇在党内的路线,消除刘少奇在党内以及人民群众中的影响。因此,打倒刘少奇不是一个一蹴而就的简单任务,而是一个巨大的系统工程。
毛泽东设计的打倒刘少奇的工程,分三个步骤:第一个步骤是“降职”;第二个步骤是“批臭”;第三个步骤才是“打倒”。
在第一个“降职”步骤,毛泽东寻找刘少奇的一个错误为突破口,撤掉刘少奇党内第二把手的职位。但仅仅撤了刘少奇的职,刘少奇的路线还在,刘少奇在党内的影响还在,随时可能复辟和卷土重来,所以仅仅撤职是不够的,还需要展开大批判,把刘少奇和他的路线“批臭”。
因此第二个“批臭”步骤是重点工程,这个“批臭”工程搞了差不多两年,从1966年5月到1969年4月,毛泽东开动各种宣传机器,从各个方面对刘少奇和他的资本主义路线进行狠批、猛批,把刘少奇彻底批臭。
把刘少奇批臭之后,毛泽东才进入第三个“打倒”步骤。1969年4月召开的中共“九大”上,给刘少奇定罪为“叛徒、内奸、工贼”,并宣布把刘少奇彻底开除出党。
毛泽东之所以这么严厉地处分刘少奇,是因为毛泽东想制造一个杀一儆百的效果。在建国初期,毛泽东枪毙了贪官张青山和刘子善,杀一儆百,一时间没人敢贪污了。这次,毛泽东又试图把刘少奇的下场,作为“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典型下场,希望以此来吓住今后那些试图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人。
上面这些都是后话了,现在我们在把话题转回到毛泽东打倒刘少奇的第一个步骤。毛泽东先要找刘少奇的一个错误,作为对刘少奇进行降职处分的理由。可是刘少奇是个非常谨慎的人,要找刘少奇的错误很不容易,现在毛泽东终于拿到刘少奇的一个把柄,就是“派工作组镇压学生”。
从事后诸葛亮的角度分析,刘少奇派工作组跟毛泽东对抗,是因为他太不相信群众,过分迷信党组织。在1966年6月1日发表《聂元梓大字报》,到1966年7月18日毛泽东回到北京的50多天时间里,刘少奇完全有机会争取群众,完全有时间把毛泽东发动起来的群众,争取到自己的一边。
可是刘少奇不相信群众的力量,他以为群众总是“怕”官的,没有人敢跟党中央派出的“钦差大臣”工作组对抗,所以刘少奇始终对学生采用僵硬的“压”的方针。刘少奇认为共产党连国民党都能打败,对付几个小小的学生算不了什么。
毛泽东回到北京后,7月19日和7月22日,刘少奇主持了两次中央工作会议,毛泽东没有参加。在这两次会议上,陈伯达提出“撤工作组”的建议,但都被刘少奇否决了,可见那时刘少奇对工作组还有自信,也没把回到北京的毛泽东放在眼里。
(25)
但在这时,周恩来认为刘少奇应该改变僵硬的态度,应该撤出工作组。周恩来是比较给人面子的,因此他没有在会上公开与刘少奇唱反调,而是在会后找刘少奇私下谈话。7月23日晚,周恩来跟刘少奇单独谈话,后来邓小平也加入进来。这次谈话似乎进行得不如人意,双方意见分歧较大。
于是周恩来在第二天凌晨给刘少奇和邓小平写了一封信,并把此信公开:
少奇、小平同志:昨晚所谈之事,经再三考虑,并又看了一些文件,不同意见主要由于对形势的估计和问题的认识而来,其它原因非主因,以不谈为妥,因看法不尽一致。
在北京工作组的派出,有它普遍性和必要性,但各个工作组在本单位所发生的情况又有其特殊性,这需要进行现场调查,作具体分析。
工作关系,必须谈清,并做具体规定,否则不好工作。
我今晨在外语学院看大字报,增加一点感性知识。
匆匆补合,并致敬礼!周恩来。七月二十四日四时半。
周恩来在这封信中,谈了四个问题:
第一,周恩来与刘少奇的意见不一致。他说:“不同意见主要由于对形势的估计……,因看法不尽一致。”周恩来与刘少奇的不同意见,就是周恩来主张撤工作组,而刘少奇不同意。
第二,周恩来给刘少奇一个面子,这是周恩来为人处世的特点。他说:“在派北京工作组有它普遍性和必要性”,也就是说,刘少奇派工作组也是有道理的。周恩来给别人提意见时,都要肯定对方不是完全错的。这次,周恩来一方面肯定刘少奇派工作组是有道理的,另一方面又主张撤工作组。
第三,周恩来对刘少奇提出“抱怨”,他说:“工作关系,必须谈清,并做具体规定,否则不好工作。”
从工作关系来说,毛泽东和刘少奇都是周恩来的上级,那么当毛泽东与刘少奇的意见不一致的时候,周恩来到底应该听“哪位上级”的指示呢?
在官职上,毛泽东比刘少奇高一些,似乎应该听毛泽东的指示;但毛泽东退居二线,而刘少奇是一线领导。也就是说,刘少奇是周恩来的顶头上司,而毛泽东不是周恩来的顶头上司。
打个比方:军队里的团长接到顶头上司师长的命令后,又接到军长发来一条完全相反的命令,那么这个团长是应该服从师长的命令呢,还是应该服从比师长高一级的军长的命令呢?
很多国家的军队中,都有明文规定,团长必须服从自己顶头上司师长的命令,这样军队才不会出现指挥系统的混乱。按照外国的规定,周恩来应该听刘少奇的命令,但中国没有这方面的规定,中共的党章中也没有规定。
因此,周恩来,以及周恩来以下的高官们,在毛泽东与刘少奇的意见不一致时,就无所适从,不知该听谁的。因此,周恩来在这里对刘少奇,也是对毛泽东提出了“抱怨”,提出应该作出一个具体的规定,规定一个人应该优先服从顶头上司的命令,还是优先服从来自更上级的命令。所以,周恩来在信中说:“工作关系要做具体规定,否则不好工作。”
(26)
第四,周恩来给刘少奇一个建议,希望他亲自去大学看看大字报。但周恩来不会明说,而且巧妙地说“我今晨在外语学院看大字报,增加一点感性知识。”这里周恩来暗示刘少奇,也应该去看看大字报,直接了解现场的第一手情况。
刘少奇的工作作风,是高高在上的,官架子是比较大的。北京各个大学贴了那么多的大字报,出了那么多的问题,刘少奇却只是在办公室里听汇报,不肯或者不屑去现场直接看大字报,直接体会现场的气氛和群众的力量。
周恩来本来也是赞成中央派工作组的,可是周恩来看了现场的气氛之后,发现工作组真的不行了,所以提出撤工作组。周恩来对刘少奇的官僚作风是不满的。
而刘少奇仍然不肯去现场,所以感觉不到现场的气氛,只是听工作组的汇报。而工作组为了突出自己的“政绩”,总是要向上级“浮夸”一下自己的工作成绩,因此工作组在汇报中,把自己的作用抬高和夸大了。这样,刘少奇单单听工作组的汇报,就难免被“忽悠”,误认为工作组真的很“行”,所以做出不撤工作组的错误决定。
前面我们提到,在7月24日毛泽东亲自主持的政治局会议上,毛泽东提出撤工作组,周恩来也公开提议撤工作组,但刘少奇仍不同意撤工作组。然而,工作组很快就被造反学生打倒,并开始揪斗工作组成员。到这个时候,工作组想不撤都不行了,所以在7月27日的中央工作会议上,刘少奇也不得不同意撤工作组。
尽管刘少奇同意撤工作组,但他并没有承认派工作组是错误的,他只是说:有一部分工作组是错误的,但不是所有的工作组都是错的,还有一部分工作组是正确的。刘少奇特别要坚持一个工作组是正确的,那就是清华大学的工作组。因为刘少奇夫人王光美是清华大学工作组的顾问,如果清华大学的工作组是错误的,那么王光美就是错误的,进而刘少奇的错误也就逃不脱了。
因此,力保清华大学工作组的正确性,是刘少奇底线中的底线。此时,毛泽东已经不与刘少奇单独谈话了,于是7月27日,刘少奇找到康生单独谈话,试图说明清华大学工作组的正确性,然后通过康生把这些情况转到毛泽东那里。后来在文革中,康生披露了那次刘少奇找他单独谈话的内容,康生说:
7月27日,修正主义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人(刘少奇)单独找我谈话,他第一句话就告诉我:“对清华大学和师大一附中的看法,我们之间有分歧。”
我说:“这两个地方我没有去过,情况不太清楚。”
他说:“你不清楚,我们清楚。你们说清华工作组镇压蒯大富,那是错误的。”
我说:“蒯大富是革命的。”
他说:“蒯大富不是革命的。你们说是镇压,那是不对的,不是镇压。”
我说:“不是镇压是什么?是辩论?世界上哪有这样的辩论,把人家关起来,把团籍搞掉,这叫辩论吗?”
他武断地说:“在辩论的时候,这样也是有的。”
(27)
刘少奇的“说明”并没有起作用。毛泽东早就看到了这步棋,看到了蒯大富案子是刘少奇的软肋,所以毛泽东要蒯大富案子把作为清华大学工作组犯错误的铁证,并早就着手搞蒯大富案子的材料了。
7月19日,蒯大富被放出来,恢复人身自由。7月22日,毛泽东派中央文革小组的王力、关锋到清华大学去见蒯大富。蒯大富回忆说:
7月22号,工作组的人通知我说:“蒯大富,今天晚上有人找你说话,到我们工作组办公室一楼。”
晚上我就去了,其他人全出去了,没一会儿进来两个人,隔着一个很小的书桌,那两个人坐在一边,我坐在他们的对面。
那两个人都穿着军装,一个人自我介绍说:“我叫王力,这位是关锋同志。我们两个是中央文革小组的,我们受中央文革的委托,想听听你对工作组的意见。”
我哪里知道中央文革小组啊!不知道,根本就没听说过这个组织。我以为他们又蒙我了,我已经被“整”糊涂了,我根本不相信他们,不知道他们是谁,我干嘛要对他们讲那么多啊。
我当时大概只讲了十来分钟,简单地回顾了这二十多天的情况,写了三页纸,说:“工作组进校后,大致的情况就是这样。你们看吧。”
他们两人见我不说什么,也没有办法,就把我那三张纸拿走了。后来我才知道中央文革小组那简直是不得了的!但当时完全是没感觉。
蒯大富被“整”怕了,不肯多说,这让毛泽东不好办。当然毛泽东也清楚蒯大富有顾虑,于是在7月29日,亲自点名蒯大富,让他参加《北京市文化革命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当时蒯大富还不知道是毛泽东亲自点名让他参加大会的,只是感到他被领导关怀和重视了,心中的警惕有些放开,但还是不太敢讲话。
蒯大富不开口,这个案子就搞不下去,于是毛泽东指示周恩来,让他亲自找蒯大富谈谈。
7月30日,蒯大富得到通知,说晚上有人找他谈话,让他在清华大学的甲所等着。蒯大富回忆说:
甲所是我们清华大学唯一有沙发的地方,全校因为反修正主义,扫四旧嘛,那时候坐沙发就是修正主义啊,沙发都没有了,唯一就是甲所还有沙发。
我就坐在沙发上等,从晚上七点到凌晨两点,等了七个多小时,我坐在沙发上就睡着了。快到凌晨两点的时候,有人把我摇醒,说:“找你谈话的人来了。”
那人一进门,我就傻了眼:周总理来了!
周总理这个形象绝对是认识的,他在电视上和电影记录片上的形象太特殊了,我不可能不认识。当时我就蒙了,蹭地站了起来。
周总理问:“你是蒯大富?”
我说:“是,总理,您怎么来了?”
周总理说:“你坐,请坐。”
我哪敢坐啊?我一个农村的孩子,一个草民小人物,当时真是有点发抖的样子,根本不敢坐。
后来周总理的秘书过来压着我的肩膀,说:“总理让你坐,你就坐下。”
秘书把我给按坐下了,坐下来以后,我就半个屁股坐在沙发上,还是很紧张。
(28)
蒯大富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而周恩来这么高高在上的国家领导人,突然间降临到他的身边,还跟他亲切谈话,这好像就是梦幻中的童话故事。可是今天,童话居然变成了现实,怎能不让蒯大富激动万分呢。
周恩来为什么要来跟蒯大富这么一个小人物谈话呢?当时蒯大富根本没有想这个问题,也来不及想这个问题,他只是感到又幸福,又紧张。那时,蒯大富不知道王光美是他们学校工作组的顾问,更不知道毛泽东和刘少奇的斗争,所以蒯大富无法想象,他讲的这些材料将成为刘少奇镇压学生的“罪证”。
蒯大富回忆说:
周总理看我比较紧张,一开始就跟我拉家常,问我家在什么地方,父母是干什么。他这么轻松地谈话,我感到他没有任何的敌意,最起码不是以审问的姿态出现的。在这以前,我从来没有跟大人物说过话。唯一见到了一个薄一波,薄一波对我冷嘲热讽的,从来没有好好说话,所以我怎么也想不到周总理会这样对待我。我逐渐冷静下来,坐在沙发上的半个屁股也坐正了。
周总理的亲和力你永远得佩服,他没有摆那个架子,确确实实很亲切,没有让你有丝毫的畏惧感,所以我就放松下来了。
周总理接着说:“我受主席和党中央的委托,来请你说话。请你把你所知道的清华大学的文化大革命情况,把你所看到的、所听到的、所想到的,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地跟我说,我保证听你讲完最后一句话。”
我纯粹是毕恭毕敬地说:“总理,我郑重地向党中央、毛主席汇报,我向总理保证,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我亲眼看见的,亲耳听到的,是我自己的真实想法。”
然后我开始讲,总理的秘书做记录。周总理自己也拿个本子记,但记得不多,有时他也问一两句,但基本都是我在讲,他在听,我从凌晨两点讲到五点。
五点天亮了,周总理打断我的话,说:“我知道你还没有说完,我下面有个会,今天我们先谈到这儿。下午七点我派车来接你,去人民大会堂我们继续说。你可以找两个或三个你信得过的同学,让他们协助你一起谈。”
第二天,蒯大富找了三个同学,一起去人民大会堂跟周恩来讲情况。而这次周恩来也不是单独一个人,他叫了山东省委书记谭启龙和江苏省委书记江渭清,一起来听蒯大富和他的同学讲清华大学的情况。这次蒯大富等四个学生又讲了三个小时,秘书把他们的讲话记录在案,然后周恩来派人送他们回学校。
周恩来为什么要兴师动众地找蒯大富这么一个小人物谈话呢?因为这是毛泽东委托周恩来找蒯大富谈话的,周恩来也明确地对蒯大富说:“我受主席和党中央的委托来请你说话”。
毛泽东让周恩来找蒯大富谈话的目的,显然是为了搞刘少奇“镇压学生运动”的材料和证据。那么周恩来为什么要帮毛泽东搞“整”刘少奇的材料呢?
(29)
前面我们提到,根据吴法宪的回忆,毛泽东找周恩来单独谈话。毛泽东直截了当地,用非常斩钉截铁和毫无商议余地的口气,对周恩来说:“我对刘少奇完全失望了,要把刘少奇拿下来。”
毛泽东很了解周恩来,他知道周恩来个人对刘少奇并无好感,但周恩来总是顾全大局,凡是影响党的团结与稳定的事情,周恩来都是反对的。罢免党的第二把手刘少奇,对党的冲击波太大了,所以周恩来不会赞成罢免刘少奇。如果毛泽东用征求意见的口气问周恩来:“你看把刘少奇拿下来怎么样?”周恩来肯定会利用自己三寸不烂之舌,婉言反对罢免刘少奇。
毛泽东明白,罢免刘少奇这件事,是不能跟周恩来商量的。因此,毛泽东用完全不给周恩来说话余地的口气,非常斩钉截铁地对周恩来说:“我要把刘少奇拿下来”。
果然,在毛泽东坚定的态度面前,周恩来妥协了,他只得同意罢免刘少奇。如果周恩来不同意,那就是跟毛泽东翻脸了,那就很可能出现周恩来最担心的事,也是周恩来最不愿意看到的事,那就是毛泽东另立中央,重上井冈山。
既然周恩来同意了“拿掉刘少奇”,那么毛泽东要求他帮助搞罢免刘少奇的证据材料,周恩来就无法拒绝了。
周恩来这次搞材料,也显示出高超的政治手腕。如果是一般人办这件事,很可能是自己高高在上地坐在人民大会堂的办公室里,派人把蒯大富叫到自己的办公室来谈话。如果是这样,蒯大富这样的小人物就会紧张和顾虑,不敢畅所欲言,这样很多真相就无法搞清楚了。
因此,周恩来第一步要打消蒯大富的惊恐感和紧张情绪,所以他不惜屈尊,亲自去学校找蒯大富谈话,用平等的姿态,和蔼的语言,打消了蒯大富的紧张和顾虑,让蒯大富敢于放开讲话。但周恩来与蒯大富两个人的单独谈话,是不能当作证据的,所以真正的谈话,其实是第二次在人民大会堂的谈话。
第二天,周恩来让蒯大富叫三个同学,作为蒯大富的证人,一起去人民大会堂谈话。而周恩来也叫来谭启龙和江渭清一起听,作为周恩来的证人。这样,周恩来搞出来的材料就比较真实可靠,无懈可击。
那么毛泽东具体是哪一天当面跟周恩来甩出“拿掉刘少奇”的话呢?从各种迹象分析,应该是在1966年7月27日。这个推测主要有三个证据:第一个是证据《周恩来年谱》记载,在7月27日这天,毛泽东两次找周恩来单独谈话,这是非常异常的;第二个证据是7月27日至30日,中共召开八届十一中全会的预备会议,所以毛泽东要在十一中全会的预备会议上,把罢免刘少奇的事情内定下来。
据文革小组成员王力回忆,在八届十一中全会的预备会议上,有三件事使他感到吃惊:第一,会议公报的送审传阅名单上,居然没有刘少奇;第二,在送审传阅的名单上,毛泽东的名字后面即是林彪;第三,公报初稿上,曾引述刘少奇几天前的一段讲话,被删掉了。
(30)
这三件事表明,刘少奇在8月1日召开的八届十一中全会之前,已经被排除出决策层了。做出这个决定的,只是毛泽东和周恩来两个人,最后在八届十一中全会上,不过是在名义上追认这个决定而已。
刘少奇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被排除出决策层的呢?据刘少奇的女儿刘涛回忆(刘涛当时是清华大学的学生):
7月28日晚,刘少奇异常激动地对我和王光美说:现在不是说要检讨吗?要我到你们清华大学去检讨也可以,去就去,没有什么可怕的。工作组的工作是当着大家的面做的,蒯大富是自己跳出来的,而不是工作组把他打成反革命的。
从刘涛的回忆可见,刘少奇应该是在7月28日,知道了自己被排除出决策层,所以才异常激动地说了那么一通话。这也可以作为第三个证据,显示毛泽东是7月27日当面跟周恩来说“拿掉刘少奇”。
1966年7月29日,在人民大会堂召开一万多人参加的《北京大专院校和中等学校师生文化革命积极分子大会》。刘少奇、周恩来、邓小平等政治局常委,出席了这次会议,并作了讲话。这是刘少奇最后一次以“正面形象”在公共场合讲话。
会上第一个发言的是邓小平。然后周恩来作了讲话,他一方面肯定工作组都是好人,说他们是“老革命遇到新问题”,另一方面也承认中央派工作组是错误的。周恩来说:“问题在于我们做领导的,我们仓促地决定了,迫不及待地到处派工作组。”周恩来这里用“我们”这个复数词,有意减轻刘少奇个人的责任,体现出周恩来虽然同意拿掉刘少奇,但还想尽量缩小刘少奇的错误。
最后是刘少奇发言,他应该也预测到,这很可能是他自己最后一次在公众面前讲话了,所以刘少奇要珍惜这次机会,乘现在还有话语权的时候,要把他想说的话赶快说出来。
第一,刘少奇要替自己辩护,他不承认他派工作组有错,认为当初中央决定派工作组是正确的,现在中央决定撤工作组也是正确的。刘少奇说:“派工作组是中央决定的,是中央同意的。现在工作组这个形式,不适合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的需要了,所以中央决定撤出工作组。”
第二,刘少奇要说出自己对毛泽东搞文化大革命的看法,他说:“至于怎样进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你们不大清楚,不大知道,你们问我们革命怎么革。我老实回答你们,我也不晓得,我想党中央的其它领导人也不知道。”
这里,刘少奇隐晦地说,他对毛泽东搞文革有异议,而且不止他一个人,中央其它领导人对毛泽东搞文革也有异议,所以刘少奇说:“革命怎么革,我也不晓得,我想党中央的其它领导人也不知道。”
第三,刘少奇知道自己很快就要被罢官,很快就要“挨整”了。在中共党内,“整人”是很常见的事:毛泽东挨过王明的“整”,被“整”得够呛;周恩来挨过毛泽东的“整”,也被“整”得够呛;可是幸运的是,刘少奇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挨“整”的经验。在延安整风时,刘少奇“整”过不少人,但他却没有被别人“整”过。
(31)
中共有“整人”的传统,所以每个中共高官,在当官之前,都要做出“五不怕”的思想觉悟。据前《人民日报》总编辑吴冷西回忆,毛泽东曾特别跟他讲过“五不怕”的问题。
1957年6月,当中央任命吴冷西为《人民日报》总编辑时,毛泽东叫吴冷西去他的卧室谈话。吴冷西还以为毛泽东又什么机密相授,而毛泽东却郑重地对吴冷西说,要他做好“五不怕”的思想准备。
毛主席严肃地告诫我说:“你到人民日报工作,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要准备遇到最坏的情况,要有‘五不怕’的精神准备。有了这‘五不怕’的准备,就敢于实事求是,敢于坚持真理了。”
这“五不怕”就是:一不怕撤职,二不怕开除党籍,三不怕老婆离婚,四不怕坐牢,五不怕杀头。
毛主席说:“共产党内,撤职和开除党籍并不罕见,要准备着。现在的中央在正确路线的领导下,不同于王明左倾路线的领导,也不同于张国焘,所以杀头大概还不至于,但对坐牢要有精神准备。”
毛主席说:“共产党内一时受冤屈的事,还是有的,不过在正确路线领导下,终究会平反纠正的。一个共产党员要经得起受到错误的处分,可能这样对自己反而有益处。”
毛主席接着举例说:“屈原流放后而有《离骚》,司马迁受腐刑乃发愤著《史记》。我自己也有这个体会。那时我被解除了指挥中央红军的职务,就利用空闲看了不少书,《孙子兵法》和列宁的《国家与革命》,都是那时看的。”
然后,毛主席笑着问我:“你怕不怕老婆离婚?”
我回答说:“不怕。如果我是受冤屈的话,我想不至于。”
毛主席接着说:“不怕老婆离婚是对男的说的,对女同志就应该不怕丈夫离婚。总之,这‘五不怕’总得准备着。”
当时吴冷西还没有体会到毛泽东这段话的深意,但他在文革中被捕入狱后,才感叹毛泽东的这段话意义至深。
毛泽东这段话也说明,当时的中共“高官”,也是一种“高危职业”。而刘少奇作为中共的二把手,几乎就是“高危职业”中首当其冲的,因此,刘少奇也准备好了这“五不怕”。几天后,刘少奇当面对毛泽东说:“无非是下台。不怕下台,有五条不怕。”
尽管刘少奇说“五不怕”,他也还是要保护自己的。在延安整风时,打人、酷刑等暴力整人事件,是经常发生的。到1945年的中共七大上,大家都感到“暴力整人”过于残酷,应该制止,因此在党内制定了制止“暴力整人”的规定。此后发生的高岗、饶漱石事件和彭德怀事件中,都没有发生暴力整人的情况。
所以,刘少奇对在党内“挨整”,还不太担心,他知道党内已经吸取了过去的教训,不会再出现暴力整人了。但这次情况却不同,刘少奇面对的,并不是中共党员来“整”他,而是非党员的党外群众来“整”他。这些党外群众,不会理会党内禁止暴力整人的规定,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32)
1966年7月29日的讲话,是刘少奇最后一次公开讲话,他要利用这次最后的机会,跟党外群众说,不要干暴力整人的事。因此,刘少奇在这次讲话中,大篇幅地讲到“保护少数”的问题,特别是告诫群众,不要使用暴力对付不同意见的人。刘少奇语重心长地说:
运动中要保护少数,因为你今天是多数,明天就可能变成少数;你在这个问题上是多数,在另外问题上就可能变成少数;不正确的意见是少数,正确的意见也可能是少数。我有这样的经验,有些意见我讲的并没错嘛,但我是少数。毛主席也是这样,很长的时间他是少数。
怎么保护少数?对少数有不同意见的人,各种意见都可以讲,他们可以保留自己的观点,即使是错误的,也可以保留,没有定案就不能向他施行专政。他们也可以参加辩论,也可以不参加,不要把辩论会变成斗争会。对少数犯了错误,做了错事的人,不能限制他们的自由,更不能打他们,一打就不好了。
现在看来,刘少奇向党外群众提出“保护少数”,不要搞“暴力整人”的呼吁,还是很有先见之明的,表现了刘少奇作为一个政治家的洞察力。刘少奇这里讲到的问题,他后来几乎都遇到了。后来刘少奇本人遭到无情和粗暴的批斗,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群众没有“保护少数”的思想,认为对待坏人就要冷酷无情。
刘少奇的话讲完了,听众对他报以鼓掌。这只是礼节性的鼓掌,感不到群众对他有特别的崇拜或爱戴。这时,有人给刘少奇递过来一个纸条,刘少奇一看,立即大声说:“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毛主席来看望我们大家了!”
刘少奇没想到毛泽东突然出现,参会的师生更没想到,于是人民大会堂大厅里立即沸腾起来,全体起立,掌声雷动。在一片欢呼声中,毛泽东走上台来,他没有同讲台上的刘少奇打招呼,甚至没有看刘少奇一眼,只是向欢呼的师生们挥手致意。台下的人都看得出来,毛泽东对刘少奇的态度非常冷淡。
毛泽东在台上向大家挥手致意之后,在掌声雷动中率先离开了会场。毛泽东走后,全场的掌声和欢呼声依然不息。而刘少奇却十分尴尬地站在台上,因为这些掌声和欢呼声不是给他的,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群众对刘少奇只是礼节性的鼓掌,对毛泽东则是雷鸣般的欢呼,这个反差太大了。
这里需要指出的是,有一个流传颇广的传闻,说:“在大会开始前,毛泽东隐身坐在幕后,不露声色地听着刘少奇讲话,当刘少奇说到“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时,毛泽东嗤之以鼻地说:‘什么老革命,是老反革命。’”
事实上,刘少奇在讲话中,并没有说过“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这句话是周恩来说的。既然刘少奇没有说过“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毛泽东也就不可能说“什么老革命,是老反革命”的话,因此这个传闻自然就是假的了。
毛泽东为什么突然出现在会场呢?大概毛泽东是想给刘少奇一个精神上的打击,让刘少奇威风扫地。毛泽东要用具体的事实让刘少奇知道:拥护你的人有多少,拥护我的人有多少。
(33)
1966年8月1日,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正式召开,毛泽东准备在这次会议上,打响倒刘第三炮:罢官。
罢刘少奇的官,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政治战争,它跟真的战争一样,不能只考虑杀敌,也要考虑自己为此而付出的损失和代价。如果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也未必是合算的事情。1959年庐山会议上,毛泽东虽然罢掉了彭德怀的官,但他自己的损失也很大,毛泽东损失的就是他在党内的威信。很多人为彭德怀鸣不平,导致了后来为彭德怀平反鸣屈的呼声不断,让毛泽东很被动。
这次毛泽东接受了罢官彭德怀的教训,他要在罢刘少奇官的同时,使自己的威信损失降为最低。
毛泽东的威信,可以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在党内的威信;另一部分是在党外的威信,也就是在群众中的威信。
毛泽东对自己在群众中的威信,是很有自信的。比如三天前的那次“北京大专院校和中等学校师生文化革命积极分子大会”上,毛泽东一出场,全场一片欢声雷动,欢呼声浪长达10分钟之久。不过这里要说明一下,参加这次“积极分子大会”的人,都是对造反特别积极的人,比如聂元梓、蒯大富等都在里头,所以他们对毛泽东格外推崇和拥护。而那些对造反不积极,冷漠,甚至反对的人,并没有被选来参加这个大会,因此这个大会上对毛泽东欢呼声,并不能代表毛泽东在整个知识界的威信。但不管怎么说,毛泽东在群众中的威信,的确无人可比。
可是毛泽东在党内的威信,特别是在党内高层的威信,那就差得太多了。这次召开的八届十一中全会,出席会议的有中央委员和候补委员141人,但毛泽东又做出指示,邀请中央文革小组的全体成员,以及聂元梓等47名大专院校革命师生,作为特邀代表列席会议,这是以往中央全会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毛泽东让这些人参会,主要是增加支持自己的人数,以免出现冷冷清清,没人支持的尴尬局面。但中央文革小组的成员和革命师生代表,只能列席参加讨论,并没有表决权。
在8月1日的开幕式上,毛泽东首先发表一个简短的开场白,他说:“这次八届十一中全会,今天以前算作小组预备会议,从今天起正式开会,大概开五天会。今天开一次大会,全体参加,中间开三天小组会,最后再开一天大会,就行了。”
毛泽东讲完开场白后,邓小平宣布会议的议程:一、通过《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二、讨论和批准八届十中全会以来中央工作;三、通过会议公报;四、追认五月份中央对彭真、罗瑞卿等人的人事任免决定。
(34)
这里,毛泽东用了一点小花招,他在会议的一开始,没有透露要在这次大会上罢免刘少奇,这是毛泽东试图把自己的威信损失降为最小。如果毛泽东一开始就突然提出罢免刘少奇,参会的高官们就会不理解,想不通,心不服,毛泽东本人的威信也会大受影响。
所以,毛泽东要先搞一个“打通思想”,制造舆论的过程,先指出和批评刘少奇的错误,让参会者逐渐认识到,刘少奇的确犯了严重的错误,的确应该被罢官。在大家的思想被“打通”之后,毛泽东再宣布罢刘少奇的官,这样毛泽东本人的威信损失就能大大降低。
因此,毛泽东在会议一开始,完全没有提到刘少奇的事情。尽管很多高官从预备会议材料的传阅名单中,嗅出来刘少奇的地位大概要降低了,但都没想到刘少奇会被罢官。这时,除了周恩来之外,其他人都被蒙在鼓里。
邓小平宣布了会议日程之后,刘少奇代表中央政治局做工作报告,汇报八届十中全会以来的工作情况。因为事先没有通知刘少奇起草书面报告,所以刘少奇只得作一个口头报告,周恩来加以补充。
在此之前,刘少奇已被排除出决策层,对这次大会的具体细节不清楚。但从邓小平宣布的大会议程来看,完全没有提到刘少奇的问题,这让刘少奇放下心来,认为毛泽东不会在这次大会上,对他进行罢官。这样刘少奇又被毛泽东所麻痹,没有事先做准备,被毛泽东的突然袭击弄得措手不及。
刘少奇报告的前半部分,是八届十中全会以来中央在国际、国内各方面所采取的重大政策措施,在这些事情上刘少奇并无错误,也没人提出问题。刘少奇报告的后半部分,着重谈“文化大革命”以来的工作。这时,刘少奇不得不在“派工作组”的问题上,进行自我批评。因为刘少奇派出的工作组被学生赶走,损害了党中央的威信,刘少奇必须为此负责。
刘少奇自我检查说:“在文化大革命时期,北京的情况,一星期向主席汇报一次。这一段我在北京,文化大革命中有错误,特别是工作组出了问题,责任主要由我负责。”
刘少奇的话让陈伯达特别不满,因为他曾三次提出过撤工作组,都被刘少奇否决了。于是陈伯达插话说:“派工作组的做法,是想把那些朝气勃勃的学生都打下去,把真正积极搞文化大革命的人打下去。”
刘少奇料到原先否决了陈伯达的建议,这次陈伯达一定要发难了,于是对这个问题解释说:“伯达同志早就提出过不派工作组,或者撤出工作组,共提过三次。第一次提出来没有多讨论;第二次伯达同志提出书面意见。讨论时,多数同志还是要派工作组,我也发言要派工作组,认为工作组有方便之处,要‘去’就去,要‘撤’就撤。”
(35)
这时毛泽东不客气地插话,讽刺说:“当时只讨论‘去’的问题。”
刘少奇料到毛泽东会不客气地批评,心里早有准备,他面不改色地解释说:“那个时候已经讨论‘撤’的问题,要撤,下一个命令就撤了。”
毛泽东不客气地继续发难说:“陈伯达撤了,你们就没撤。”
刘少奇知道,他现在的地位很被动,不能跟毛泽东争执,更不能争吵,否则会被毛泽东抓住更多的把柄。而且,被毛泽东气势汹汹地“骂”一通,还能赢得众高官的同情。因此,刘少奇心平气和地再次解释说:“当时我曾考虑,这样大的运动,北京各院校的部分党组织已经瘫痪了,怕中断了党的领导不好。”
毛泽东步步紧逼,反问说:“怎么会中断呢?”
刘少奇继续解释说:“当时我想,是不是下决心撤,还是先看一看。第三次,伯达同志又提出这个问题,又讨论了一次,多数同志还是不主张撤。我仍是以前的观点,认为这一方法较机动,没有下决心撤,还要看一看。同时,等主席回来后再请示决定。主席回来的第二天,又开了个会,感到是个问题。”
陈伯达也向刘少奇发难,说“我们很多同志当了官,做事情就不容易听别人的意见,他的话不能侵犯。”
毛泽东接过陈伯达的话,用讽刺的口吻说:“神圣不可侵犯,侵犯别人还可以,侵犯自己就不行。”
陈伯达知道毛泽东是在讽刺刘少奇,也帮腔说:“如果这一点不解决,我们是要发生修正主义的。所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必然的,但在大革命中有很多偶然性。”
毛泽东又接过陈伯达的话,说:“必然性是藏在偶然性中间的。谁知道聂元梓贴出那张大字报,一广播,乱子就出来了。有人就是一个迷信,迷信自己高明,不相信群众高明。事实上我们没有什么高明的,工人、农民、革命的知识分子比我们高明。”
毛泽东对刘少奇的这个批评,击中了刘少奇的要害。毛泽东相信“群众比干部高明”,所以毛泽东的战略是发动群众打倒干部,小人物打倒大人物;而刘少奇不相信“群众比干部高明”,而是相信“干部比群众高明”,他认为自己和一批久经考验的党员干部,要比那些群众小人物高明很多。因此刘少奇的战略,就是动用干部压制群众,大人物压垮小人物。
但最后的结果证明,刘少奇的党员干部们,并没有显示出超出群众的智慧,并不高明。清华大学工作组的组长和副组长,都是久经考验的老干部,但在辩论会上,他们居然辩不过一个毫无社会经验的学生蒯大富。刘少奇的老干部们,除了以势压人的手段之外,显示不出任何比学生高明的地方,甚至在很多情况下,真的还不如群众高明,应验了毛泽东说的“群众比干部高明”。
(36)
刘少奇也发现他的工作组的那批老干部,的确不太高明,但此时后悔已经晚了。刘少奇只得继续解释说:“这时候主席回来了,我们就请示,主席就下了决心,撤销工作组。”
这里刘少奇有替自己遮掩的意思。事实上,7月24日,他依然不同意撤工作组。这些事情政治局常委知道,但一般参会的中央委员不知道,所以刘少奇要对一般中央委员“遮掩”他与毛泽东分歧。
毛泽东再次打断刘少奇的话,说:“工作组,不到百分之十是好的,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工作组是完全错误的。工作组不管怎么样,是做了坏事,起了镇压群众,阻碍群众的作用,起了个坏作用。一般说,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工作组干尽了坏事。”
这天的大会的两个多小时持续中,毛泽东期待的场面,始终没有出现。毛泽东本想构建一个群情振奋的场面:他一带头批刘少奇,众高官一齐跟上,大家一起炮火猛轰,出现一边倒的局面。可是毛泽东在会上对刘少奇频频出手,咄咄逼人,但附和毛泽东的,还是只有陈伯达一个人,几乎没有人插嘴发言,大家都缄口不言,就是周恩来也紧闭嘴唇不说话。
这让毛泽东深深感到,自己只能是群众的领袖,而不是共产党的领袖。在群众大会上,毛泽东被万人欢呼,不知比刘少奇威风多少倍。可是在党内会议上,毛泽东的威风没有了,大家对他的讲话,反应冷冷清清,这让毛泽东感到很不爽,甚至有点尴尬。毛泽东这次对刘少奇的进攻,可以说又“输”了。
当然毛泽东是个不服输的人,他还要继续战斗。毛泽东看出来,之所以会场上冷冷清清,是大家都在看周恩来的态度,周恩来成了风向标。周恩来不说话,众高官就跟着不说话,所以突破口就在周恩来身上。
第二天,按照会议日程,本应该进入小组讨论阶段,可是毛泽东却宣布继续个人发言,点名周恩来出场,他要逼周恩来表态。
在1966年8月1日这一天,毛泽东还做出了另外一个惊人的举措,就是给清华大学附属中学的红卫兵写了一封信,支持他们的革命行动。因为毛泽东感到他要搞的文化大革命,在党内已经得不到足够的支持,必须依靠群众的力量。
在此之前,红卫兵被刘少奇派出的工作组宣布为“非法组织”,指责红卫兵组织“非法煽动群众,进行非法的反革命活动”。毛泽东的这封写给红卫兵的信,不但为红卫兵平了反,还掀起一场全国性的红卫兵风暴。关于红卫兵的话题,我们放在后面专门叙述。
(37)
8月2日上午,毛泽东找周恩来单独谈话,他们谈话的内容无从知晓。下午,周恩来在大会上发言。周恩来有自己的想法,他虽然同意拿掉刘少奇,但他不会替毛泽东说出“拿掉刘少奇”的话,周恩来不会干这种“给别人当枪使”的傻事。
周恩来知道,如果他积极地打出反刘少奇的旗帜,那么就会有人认为这是自己嫉妒刘少奇,想打倒刘少奇取而代之,这样就会有损于周恩来的威信。因此,周恩来要等毛泽东亲口说出“拿掉刘少奇”的话,他不会替毛泽东干这件“得罪人”的事情。
但毛泽东让周恩来在大会上发言,周恩来不得不发言。不过对于周恩来来说,应付这种场面,是游刃有余的。周恩来在发言中,先讲了一大段自己几年来的工作经验,以及对这次“文化大革命”的认识,然后说:“从八届十中全会以后到现在,一切重大决定都是毛主席亲自制定的。这次文化大革命,聂元梓等七人的大字报是毛主席亲自批登《人民日报》的,这一登,整个文化大革命就轰开了,这次文化大革命是史无前例的。”
周恩来知道,罢免刘少奇,绝不会是一件得人心的事情,所以他要避开这个嫌疑。因此,周恩来先埋下伏笔,说“一切重大决定都是毛主席亲自制定的”,这样一来,以后毛泽东罢免刘少奇的事情,也是毛泽东亲自制定的,与周恩来无关了。
周恩来继续说:“这次决定撤消工作组,也是毛主席回京后亲自决策的。一直到主席回来,我们汇报的时候,还主张工作组不撤,这就是更大的错误。派工作组的错误,常委,特别是留在北京中央工作的我们几个人,都要负责任。工作组里绝大多数的干部是好的,我们没有很好地给他们交待政策,我们要替北京市委和工作组负起更多的责任来。”
这里周恩来表明了态度,指出毛泽东“撤工作组”是正确的,而刘少奇“派工作组”是错误的。但周恩来又主动为刘少奇分担责任,说”我们几个人都要负责任”,这样就消除了他对刘少奇“落井下石”的嫌疑。
周恩来的这个讲话,既支持了毛泽东,批评了刘少奇,但又帮刘少奇说了几句好话。这样周恩来就在高官中,树立起一个“好人”的形象,真不愧是搞政治的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