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青浦福寿园宝宝姐姐和宝宝妈妈的墓碑前,望着她儿子为纪念母亲和外婆所篆刻的墓文,心潮澎湃,多少往事涌上心头,早就想写些关于我的弄堂好邻居宝宝姐姐的故事了……
一年前,利用回沪的机会,我和家人一起去看望她,分别时,病重的宝宝姐姐坚持乘电梯送我们一家三口。到了楼下,我挡在楼门前,决意让她止步。她挥了挥手说好,见我先生和女儿走下阶梯,我和她紧紧相拥告别,利用这个机会,她在我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再见了,这次,可能是你最后一次看见我了。”
望着宝宝姐姐化疗过后枯瘦伶仃的身段,憔悴苍白的脸庞,我哪能不心知肚明?胸膛里的那颗心早已进了绞肉机,嘴上却用轻松的口吻嗔怪她 “又在胡说八道了,我们怎么可能不再见?”
真的,再见可不就是在天地之间吗?
宝宝姐姐比我大九岁,她是看着我父母亲把我从上海红房子妇产科医院抱回来的。
她说那天我妈和我爸抱着我从三轮车上下来,喜气洋洋的,特别是我爸,那高兴劲儿就别提了!在25号家门口迎接我们的还有我哥,我外婆,保姆兰英和楼里的其他老邻居们。我像一只小猫,缩在襁褓里,大眼睛四处溜达,不知道看到了什么?
她还说,我小时候粘人娇气,一不顺心就大哭。有一次,不知为什么事又哭了,家里人故意不睬我,希望我就此止住。谁知我回头四下望了望没人,冲着镜子居然咧开嘴笑了,一听见有人进来,马上又扯开嗓子大哭起来……
这些都给躲在一边的宝宝姐姐发现了!
我知道自己小时候好哭,哭声又高又亮,特别是夜里传遍整条弄堂,在里弄里是出名的,但我全然不记得自己真有这么“狡猾”的一招。
宝宝姐姐的年岁和我哥更接近,我出生的时候,他们都已经是小学生了,因此我在幼儿时代跟他们这些大孩子们玩不到一起。
可是,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依然记忆犹新......
晚饭后她来我家,趴在桌边认真地翻阅当天的报纸,我父亲在一旁或许也在看报纸。
小小的我那天不知道那根筋搭错了,也可能是因为我爸在身旁的缘故,有些兴奋,突然问,“宝宝姐姐,你怎么没有爸爸?”
没想到,半天没听见她的回应。
这时候,我爸开口了,“谁说宝宝没有爸爸?她是有爸爸的,只是后来走了。”
她的爸爸怎么会走了呢?我更奇怪了,抑制不住心里的好奇又问,“后来走了?走到哪里去了?”
“解放后不久,她爸有一天提着个包悄悄地走了……”只听我爸接着我的话题回答。
“啊!为什么他不要你和你妈妈了呢?”我抬起头,幼稚的童心里满是同情,望了一眼坐在身旁的宝宝姐姐,心里还有好多疑问。没想到她低着头,鼻子几乎贴到了报纸上,眼泪正一滴一滴往下掉,“噗、噗、噗”滴在眼前的报纸上。
我顿时心慌意乱,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只见宝宝姐姐突然站起来,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冲出了门,“蹬蹬蹬……”下楼了。
这一来,让我们父女俩坐在那里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是好!
母亲回来了,快嘴快舌的我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谁知,她马上批评起我父亲来了,“当着小孩子们的面,瞎说什么!”
这一来,胆小的我吓得一连几天,都不敢下楼去找宝宝姐姐,生怕她“记仇”。
好不容易等到一天我母亲有事上她家,我“鬼鬼祟祟”地跟在我妈身后,心里一颤一颤的。没想到,见了宝宝姐姐,她竟然像没事人似的!
我仔细揣摩着她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说,“那天,惹你哭了……”正想马上陪不是。
当着两家姆妈的面,她不好意思微微笑了笑,“谁让你们乱说一气的。”再没说别的。
看来这事儿就算了?揣着几天的心,终于放下了。
从此,关于她爸,我再也不敢乱说一气了!
有一天,宝宝妈妈嘱咐我不要叫她“尤妈妈”而是改口叫“宝宝妈妈”,我这才知道宝宝也改姓了,开始跟她妈姓“胡”。
抑制不住心中的好奇,我又想问她妈“为什么?”
“让你小孩这么叫,就这么叫,没有为什么!” 看来,她妈比宝宝姐姐更决绝。
因为这个姓,上中学的时候,让宝宝姐姐得了一个不太文雅的外号“胡说”。事情发生在班上的一次宣读小组发言记录,那个记录上没有详细注明每个发言人的名字,只是简短地写了发言人的姓,于是在宣读的时候,宝宝姐姐只得大声念“张说……”,“李说……”,等读到她自己“胡说……”,引起一阵哄堂大笑。于是,以后全班同学就忘记了她原来的名字,喜欢称她为“胡说”。
难怪她的那些女同学们,一进她家门,“叽叽喳喳”一个劲儿地“胡说”这个, “胡说”那个……起先,实在弄不清楚她们在说什么?直到宝宝姐姐不好意思地告诉我这个“典故”,这才恍然大悟。
宝宝姐姐性格温柔文静,勤勉好学,对人彬彬有礼,左邻右舍都很喜欢她。我从来没有听她大声跟谁发过火,总是不温不火的样子。里弄里几个要好的女朋友或中学女同学经常来串门,我特别喜欢混在这帮大女孩子中间玩,渐渐地,她们中的一些小秘密也不瞒我了。
宝宝姐姐第一次上楼陪我睡觉,是我父母带学生到农村参加“双抢”,所谓“双抢”就是秋天雨季到来之前,要赶快把稻子和麦子收割下来。农村的劳力不够用,那时候又时兴群众运动,城市中的各大中学校在这个季节派大批师生到农村帮助收割,做班主任的老师当然必须身先士卒。
那一年我才上小学一年级,因为害怕在黑乎乎的屋子里独自睡觉,我母亲就与宝宝妈妈商量,让她女儿宝宝到我家陪我一起睡一段时间。
这样一来,成了习惯,只要家里一没有人,就叫宝宝姐姐来陪睡。
文革期间,父亲被关在学校的“牛棚”里,母亲忙着接待从全国各地大串联来上海的红卫兵小将,白天黑夜不着家,就住在学校里,家里空空荡荡,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每天放了学,我不敢回家,宁可步行四十多分钟到母亲的学校去。若校工的儿子在,我就和他玩,否则我一个人在学校里瞎晃悠,这也比一个人待在家里担惊受怕强。
到了晚上,我赖在学校不肯回去,怕有人来抄家,母亲只好让我跟她在学校门房间的板床上挤着过夜。
就这样,我每天出入她的学校,成了常客,连那些来上海串连的外地学生们都与我很熟。
有一天﹐她班上的几个女生把我给叫到一间教室里,说是有话要问。这些学生以前我都很熟悉,每当学校里搞演出,总会请我去登台唱歌。一进教室,她们示意让我坐在一把椅子上,围着我坐了一圈。还没说上几句话,其中的一个高个子女生开口说:“听说你父亲正关在牛棚里,他是什么罪?”
一听就来者不善,我很不愿意回答这类问题,只能说我不清楚,那人马上赫赫逼人地“你撒谎!你能不清楚自己父亲的问题?”
“你父亲是反革命美蒋大特务大间谍!”
“这是无产阶级专政的时代,你若是不老实,我们也可以斗你!”
她们几个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象开了连珠炮似地责问起来,那架势象是要来真的了!
我心里好紧张,也很害怕,却又张口无言,只能呆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任凭她们冲着自己开炮,后悔万分怎么跟她们来到这么一个不起眼的教室?我不知她们真的想干什么?
幸好,其中的一个园园脸的女生出来解了围,她说:“老师平时对我们都还不错,现在成天在学校忙革命,她还是小孩,不必太跟她计较了。”
经她这么一说,才让我脱了险境,使我有机会头也不回地逃跑了。
这件事发生后,我都不敢与母亲说,还是象往常一样天天到学校去,但心里变得格外警觉,又多了一份担忧,只要一看见那几个女生就躲起来或绕着走。
但不知怎得,此事让那校工知道了,传到了我妈母亲那里,她非常为我担心。但成天在学校忙,根本顾不上我,生怕我再让那帮学生给欺负了。
曾经有一次,父亲在学校被批斗时,就有人提出把我也揪去陪斗。因为我常去父母这两个学校表演唱歌或参加各类活动,大部份师生都认识我。他们也知道我最受父亲宠,从小还比较娇气,想用这苦肉计让我父亲屈服。
可当时我父亲是怎么也不肯,苦苦地哀求,向大家保证今后低头认罪,老实交代,才让他们放弃了这念头。
我父亲事后告诉我,若当时让他们把我给揪去了,他就真的不准备活了!
可怜的父母啊﹗他们是宁可自己受尽委屈,也决不愿意让自己年幼的女儿去经历这非人道的苦难和侮辱!
因为这事,母亲再也不准我到她的学校里去了!
哪怕我实在忍不住又出现在她的面前,她都会厉声地让我立刻离开!
又回到了以前孤苦伶仃的境况了……妈妈不时地给我一些钱和粮票,让我自己去里弄食堂买饭菜票和日常开销,如家里的水、电、煤气和房租费。我学会了合理管理和支配这些“收入”,每天三顿饭都在里弄食堂吃。在这食堂搭伙的,大多是附近工厂的工人,除了我以外,还有另外一家孩子,他们是父母离异后由单亲母亲带着的三兄弟,他们中的老大是我班同学。
这些对我来说,比起心理上的伤害,还都是微不足道的。
幸好﹐我还有好心的邻居!作为几十年的老邻居,他们都很清楚,和他们比邻相住几十年,我父亲到底是什么人。在患难之中,都不顾惹祸上身之嫌,纷纷向我伸出了关怀之手。平时,不是这家送一碗馄吞,就是那家拉我去家里吃顿饭。晚上,有宝宝姐姐过来陪我睡,这才让孤独无助的我得到一些安抚。
有一天,宝宝姐姐回来说, “明天要和班上的其他红卫兵一起去大串连了”,不巧的是,宝宝妈妈第二天一早也要带学生下乡劳动几周。
这不意味着,又留下了孤苦伶仃的我一个人?
那天下午﹐因长久的压抑和孤独﹐我一下子觉得这日子真是受够了﹗我不知道明天在她们母女俩离开后自己该怎么办?尽管这仅仅是几周短暂的分别,可我已经把宝宝姐姐当成了自己的亲姐姐,从小就和她在一起,离不开了!
我忍不住苦苦地哀求:“你不要走好吗?我真是很害怕一个人啊!”
从下午到黄昏,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她仰天躺在因年久失修而变了形的“席梦思”上,一只胳膊,压在前额上,双眼紧闭,一声也不吭。我呢?趴在她的身边,可怜兮兮地一遍又一遍哀求,又象回到了小时候误吞了泡泡糖那样,希望能因此使她有所感动,从而改变决定。
就这样,我们俩在床上躺了很久,很久……屋子里黑得近乎什么都看不清了,谁也没起身去扭开身边小桌上的台灯。我知道,宝宝姐姐那天思想斗争得很利害,红卫兵的使命,同学间的承诺,又是不能违背的。
第二天,她还是打起背包走了……
我感到万般的无奈和极度的失落。咬咬牙,开始了自己独进独出的生活。我明白了,生活中有很多人和事,不会因为我的哭而产生任何改变。连我自己的母亲为了“革命”工作都能丢下孩子不管,怎么能让邻居姐姐担负起照顾我的责任呢?
可是,这件事,对自己的影响真是很大。也许,就是从那一天起,我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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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卫兵革命大串联只是运动日益深入其中的一步,不久,毛主席又发出“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最高指示,千百万知识青年从城市奔赴农村边疆,去“接受再教育”。
声势浩大的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
当时的政策是68届和69届高中初中“一片红”,也就是所有的这两届应届毕业生都要到农村去。这可不比以前参加红卫兵全国大串联,几个星期就可以回来的!
宝宝姐姐是高中68届,是她母亲唯一的寄托,多年来母女相依为命,为了响应党的号召,不得已也必须离家出走了。
宝宝妈妈是江西人,考虑到有一个舅舅在那里,她和我们26号邻居大毛,还有几个同班男生,相约一起去江西赣州插队落户,熟识的朋友一起去或许还能互相帮助。
送行的那天,宝宝妈妈坚决不肯和我们一起去上海北火车站送行,说是怕自己情绪失控会影响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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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毛姆妈倒是去了,一路上泪水涟涟,扯着大毛的衣袖千叮咛,万嘱咐。到了车站还放心不下,她红着眼睛对宝宝姐姐说,“让大毛和你在一起我最放心了!你们一定要好好的,到了那里马上写信,实在过不下去了就回家!”
车窗前挤满了送行的人群,车上车下难以割舍,一个个拽着胳膊拉着手。随着火车鸣笛“呜呜……”,巨大的车轮带着车厢一启动,排山倒海的“哇……”响彻云霄,整个站台哭声一片,车上的学生们挤在窗口频频招手,车下的亲人们不住地挥泪告别。有些人甚至不顾危险随着渐行渐快的火车一路奔跑,扯着嗓门不停地嘱咐……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到北火车站送朋友去农村,每次站台上车厢里,哭泣声呼喊声汇成一片,令人触景生情,心碎满地!
望着远去的列车,带走了心爱的大女儿,毛毛姆妈哭得不能自制……
宝宝妈妈表现得比谁都冷静,每天大清早,像往常一样,从曹家渡万航渡路走到靠近徐家汇的华山路小学去上课。她坚持说自己身体好,就是因为天天走路锻炼的缘故。可我知道,锻炼是一个理由,更多的,也是为了节省来回二角多乘车钱。
几年后,中美关系趋向好转,小学开始上简单的英语课,无非是什么“Long Live Chairman Mao!”,“Long Live Communist Party!”之类。宝宝妈妈自学起英语,在小学里当起了英语老师,回到家还一字一句学发音。
我跟她开玩笑说:“要是宝宝姐姐和我爸爸在家就好了。”
是啊,我父亲从小教宝宝姐姐学英语,他们俩常常利用在厨房烧饭的机会练口语。可惜,我小时候一点都不感兴趣,看他们在那里“叽里呱啦”,只觉得好玩。
可是,渐渐地,宝宝妈妈开始诉说夜里睡不好觉,她告诉我们“只要过了十二点,就再也不能入睡了。”
开始还很奇怪,晚上走楼梯尽可能放轻脚步。后来才发现,夜晚,宝宝妈妈常常独自坐在黑暗里,苦苦思念自己远方的女儿……
突然有一天,宝宝妈妈的眼睛看不见了!
医生说是患了青光眼,需要好好休息,不要思虑太重,否则视力不能恢复,永久失明。
这是一个母亲想女儿想出来的病啊!
那年辽宁的“白卷英雄”张铁生,成为文革后期的知名人物,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可我的宝宝姐姐没有交白卷,在她早出晚归,扛着锄头到地里赚几个工分的日子里,努力学习文化知识,江西全赣州只有她一个知青考出来,成了上海华东师大历史系工农兵学员,回到了上海,也给母亲争了光!
是我提着脸盆和行李送宝宝姐姐去师大报到的。
那天,她抑制不住心里的高兴和对前途的憧憬,领着我参观了宿舍区、食堂、图书馆、大礼堂和阶梯教室,文革前去北京,我哥曾经带我到清华园在他们的女生宿舍住了一晚,领略过高等学府的风采,不过上海华师大又是一番诱人景象。
我很遗憾宝宝姐姐没能进英语系就读,如果是那样,我爸一定会高兴的,也没有辜负启蒙老师的一片苦心。不过,我也知道那时入学没有选择,能回到上海就是万幸了!
耳边传来宝宝姐姐语重心长的话语,“你要好好努力,争取到这里来上大学!”
此前不久,我们厂里推荐上工农兵大学的名单里就没有我,而是我们车间的一个团干部。我正为此事耿耿于怀,伤心不已。
不过,宝宝姐姐的行动让我看到了方向,我决心以她为榜样,做一个有心人,“不怕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多年后宝宝姐姐毕业分配到了上海交大当教师,我也如愿进了大学,接着读研,出国……
时刻惦念着我们过去的友谊,忘不了我与她共同渡过的日日夜夜,每次回国我都会去看望她,不断地写信、打电话、发邮件、发微信邀请她到国外来游山玩水。
可她一直忙工作,勤勤恳恳地工作,任劳任怨地工作,退休以后还坚持续聘去工作,一直工作到身体不适,检查出癌症的那一天……接着是无休止的看医生、打针、吃药、化疗、放疗、中医辅助疗……直到走完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再也无力拉住你,只能捧一束鲜花放在你的墓前,心里默念着“宝宝姐姐啊,你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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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我所知应该是保送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