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永乐村的不少人家,其实不见得就比太平里的居民生活强多少,至少我们周围这几家是这样。那时我还小,父母不得不省下他们自己的那份口粮,让我们两个孩子先填饱肚子。哥哥比我大十几岁,已经懂事成人,很能体谅母亲的一片苦心。每次吃饭,总是往母亲的碗里多拨一点,或者在母亲的碗底偷偷加一点菜。
我呢?那时实在太小,母亲在托儿所为我包了三餐,不太懂得饿肚子的感觉。不过,我知道家里为了省一些粮食,就去买很多南瓜充饥,南瓜好储藏,原来兰英妈妈住过的小亭子间的地上,堆放着大量的南瓜,几乎占了一半的空间。有时,全家一起到外面的小饭馆或里弄食堂吃些不要粮票几分钱一碗的“烂糊面”或是“盖交饭”以弥补粮票的不足。我们也学着别家的样,粗盐放一点点油炒一下当“咸菜”吃,或者水里加些酱油煮开了当汤喝,美其名曰“酱油汤”。当时,我们对营养根本没有什么概念,主要是隔壁左邻右舍也这样吃,还相互介绍做这种经济小菜的经验。我一个小孩子,对这样的吃法觉得很新鲜,也喜欢凑上去喝一点。当时,鲜美的“酱油汤”对我们这些孩子的吸引力,可能别人这辈子永远也体会不到了!
因为天灾,那时菜场上根本就没有什么象样的菜,只能弄一些现在连猪都不吃的青绿色圆白菜皮,做豆浆剩下的下脚料豆腐渣,那就算是好东西了!鸡蛋绝对是奢侈品,这对一般几十元工薪收入的家庭实在太昂贵。因为市场上的物资和粮食严重短缺,一切都要发放票证来限制购买,什么粮票,油票,糖票,直到后来的布票,肥皂票等等,总之什么都要票!不发票的东西也要记本子,限量供应。记得当时家里每煮一顿饭,都必须事先用杆称小心翼翼地称出适量的米,才能下锅放水煮饭,生怕盲目吃过了量。走亲戚,也要带上粮票,油票,为的是不给亲戚家增添困难。
上海如此,难以想象其它许多贫困地区人民的生活会怎样?
好几次在愁吃愁穿的当儿,父母亲有些后悔,说是原先单位让每个人报每月粮食供应量的时候,都不好意思多报,当年的知识分子都愿意积极表现,当然也是为了不给国家增加困难。父亲正值壮年,又高又大,每月只报了二十三斤,母亲二十一斤,兰英是临时户口,没有定粮,哥哥是中学生,我在托儿所,按规定发,就更少了。因为那时的食物中严重缺乏蛋白质和油水,蔬菜没多少,水果更不用说了,一个月不见得能吃到一个苹果,全靠淀粉补充热量,米饭的量就得吃很多。这么点粮票,每天每人平均下来半斤粮都不到,怎么能满足我们一家人的肚子?
有一天晚上,大家照常围坐在弄堂里乘凉,不记得是谁起了个头,肚子突然发出“咕咕咕”的响声,那人不好意思地告诉大家“晚饭没吃饱”。接着,像是受到了传染,几乎所有的大人们开始依次愁眉苦脸地诉苦。搞得大家再没有兴致继续乘凉,说是还不如趁早各自回去睡觉,这样就不觉得饿了。
“我原来在美军经常每天吃一只鸡。”我爸他突然张口说。
父亲抗战时期,在昆明美国空军基地工作,相比之下,那时的物质生活条件可能比现在好很多。不知是因为饥饿唤醒了我父亲遥远的记忆,刺激到了他的味蕾,还是饥饿让他把妈妈“不许提在美军工作过!”的事忘到脑后。
“每天吃一只鸡?!”他的话让围坐在一起的邻居,还有我,简直像是在听千百年前阿拉伯神话里的“天方夜谭”。
大家谁也不相信!
要知道,即使到了我出国前,我家每年吃的鸡也是屈指可数,更不用提三年自然灾害特殊期间,水深火热中正过着苦日子,我们那些邻居们的思维方式。
“怎么可能每天吃一只鸡呢?老李啊,你该不是饿得头脑发昏,胡说八道吧?”陈先生说话了,话语明显有些不客气。陈先生的爸爸原来住在我们家后楼,我们叫他“老陈先生”。老陈先生退休后,回江苏老家乡种田去了,他在上海照相机厂当技工的儿子陈先生搬过来住。
向来沉默寡言,不随便表态的宝宝妈妈这时候也忍不住搭腔了,“是啊,老李有时候讲的事情,精彩是精彩,可是天花乱坠的,我们听也听不懂!”
四周的人们无不带着嘲讽,没有一个投“信任票”,让原先端起小板凳要走的父亲有些不自在了,他停下脚步,喃喃地“真的!我们当时每天……每天真是一只鸡!”
他竟然结巴了!
我觉得那天他特别想强调是“每天”,但又没有足够的证据来支持这个结论。
“不信?你们可以去问我爱……人”这“爱”字才出口,又打结了,好不容易把最后的“人”字说出来,就立刻打住!
一定是这个时候,他想起了我妈的警告!
是的,父亲生前经常讲一些就像宝宝妈妈说的“天花乱坠”的事情,为此,在邻里中,大家都认为他喜欢不切合实际地“乱吹牛”。作为女儿,我为此深深地感到内疚和羞愧!因为,他是我父亲啊!
这些事情无一不铭刻在我的脑海里,包括这件“每天吃一只鸡”的故事。
三十年后,我到了加拿大和美国,熟悉了这里老百姓们的日常生活习惯,也看过不少关于美军大兵在二次世界大战中的一些纪录片,我越来越说服自己,“这或许是真的!因为这里鸡肉是最便宜的食物。”或许,当初父亲每天能吃到的不是活鸡,而是冰冻鸡,烤鸡或罐头鸡之类,总之,天天与日寇打仗的美国大兵吃到鸡肉是有可能的!
幸好以前父亲在美军工作过,我们家的亭子间还有一点存货,几罐过期的奶粉,鱼、肉、水果罐头,还有咖啡和一瓶柠檬粉。撬开印满了英文字的奶粉罐,一股过期了的蛤味直冲鼻子,舀一勺含在嘴里有一种浓厚的奶香,能让饥饿已久的味觉顿时兴奋起来,感觉别提多好了!
可就这点东西,只能作为平日里食物严重短缺时的补充,根本维持不了多久!
出身书香门第,过去吃惯了好东西,见过大世面的父亲,比起常人更难忍受饥饿的煎熬,他经常跟母亲诉说“有慢性肠炎,一吃青菜就拉稀……”言外之意,需要吃一些有油水的东西来补充。
不管是不是因为吃了青菜,父亲的确时不时往厕所跑,我可以作证!
而母亲却认为他自私!作为一个父亲,没有责任感,不能克制自己的食欲!
出于无奈,父亲瞒着母亲将家里仅有的几件值钱的东西,比如电唱机、照像机……都悄悄送到当铺去变卖了,为的是换来些钱填饱肚子。为此,母亲更加耿耿于怀,他们俩常常为了经济上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当着我的面争吵不休。
他们的争吵,在我幼小的心灵上埋下了很深的阴影,在震耳欲聋的吵闹声中,我常常天真地憧憬:“以后长大了,要么不结婚,要结婚就永远不要吵架!”
有一天,我和母亲外出刚进门,见父亲提着一个沉甸甸的东西,外面用旧报纸包着悄悄下楼,楼梯灯也没开,楼上楼下,以致整个楼道里黑呼呼一片。他正走到拐角,看见我们来了,连忙将手里的东西藏到身后,迅速闪过身,示意让我们往上去。
“你这败家子!败家子!连电扇也要拿去当!没有了电扇,我们这大热天不都要热死了?!”母亲突然叫起来,听口气她是气极了,火冒三丈高。
原来,父亲手里提着家里的旧电扇!
父亲自知理亏,但又被逼疯了,全然不顾母亲的愤怒,一声不吭,急匆匆地跑到厨房,将电扇架到自行车后座上,用绳子捆住……
“好啊你!所有的钱都去填你那个永远填不饱的肚子!这还不够!?家里的东西已经让你都卖光了!”母亲骂骂咧咧,冲下楼去,用力拉住他的自行车,不准他推出门!
“我有什么办法?我饿!我饿得难受呀!”父亲几乎在苦苦哀求了。
“这日子里谁不难受?你以为我就好受?”
父亲气急败坏地嚷:“那我不行!成天头昏眼花的,双腿饿得发软!以后有钱了,再买一个电扇不就得了?现在夏天眼看也快过去了,再说,开电扇浪费电,你不是总不让开吗?留着干嘛?”
“你有钱了?你什么时候还能有钱?!”
……
无论母亲如何好说歹说,最后,那只华生牌旧电扇还是让父亲推出门了!
从那以后,母亲规定他每月交出三十元钱,作为家用,剩下的二十多元供他个人花费,包括早餐和午餐。这个限制,对于父亲来说仿佛上了一副无形的桎梏,以后的日子就更难受了……
他的承诺“再买一个电扇”一直也没能兑现!每年酷暑,在那些闷热无风的夜晚,我们汗流浃背,彻夜难眠,只能靠不停地摇动手中的扇子才带来一丝凉意。
二十多年后那个八月,当他躺在病床上,快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日子里,母亲买了一个淡绿色带杆摇头新电扇,放在他的小床边,来回轻轻地吹,驱赶着空气中咄咄逼人的热浪……
我父母和当年的许多人一样,在那段不平常的艰苦岁月里,因为缺乏食物和严重的营养不良,个个都得了浮肿病,两条腿肿的一按一个坑。特别是我的母亲,所有的苦都自己抗着,宁可挨饿,也要把仅有的一点口粮留给孩子,后来长大才知道母亲因为营养不良那几年甚至停了例假!可是,每到吃饭的时候,她还常常津津乐道地向大家传授她能够少吃饭的“诀窍”,那就是“细嚼慢咽”,说是这样一来就肚子“很快饱了”。
这种“细嚼慢咽”少吃不饿的方法,我不知道是不是母亲发明的?但至少是她最先身体力行的。现在,从那些鼓励人们少吃多餐,减肥保健之类的微信上,我还时常能看到这种方法的介绍。
也是后来很多年才知道,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其实大部分原因是天灾+人祸。从大跃进,大炼钢铁,人民公社所谓的“三面红旗”开始,全国范围内搞浮夸,刮共产风,农业集体化。使得农民都不好好种地,很多地方粮食颗粒无收,造成前所未有的大饥荒,全面断粮,公共食堂停伙,农民们不得不靠逃荒要饭或者挖野菜度日为生。有些地方连树根野菜都吃尽了,不得不吃“观音土”,甚至人吃人!当时全国很多地区饿死大批农村人口!在北京,上海以及那些重要的大城市,尽管用票证限制供应,我们父母那代人在“三年自然灾害”中所受的苦,比起那些在大饥荒中饿死的千百万中国农民来说,实在还算不了什么!
天哪!我当时哪里懂得这些?!
每次家里只要有一点荤菜,母亲自己不吃,也不让坐在一旁的父亲吃!总是特意夹在我的碗里,甚至单独给我盛一小碟放在一边,理由是“女儿还小,要长身体”。这个家庭习惯从三年自然灾害开始一直持续了很多年,居然让我渐渐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只要饿了,总是不顾三七二十一,狼吞虎咽地将食物囫囵塞下肚,哪里能了解当父母的苦衷?
家里吃不饱,父亲不得已到外面再买些食物充饥。手里攥着那点钱,还没有到月底早就花完了,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月光族”。他几乎每到月底的前几天,不得不跟母亲苦苦央求“再借一些钱,下个月我一定还!”
看他一副死气白咧讨好的样子,让幼小的我心里暗暗发酸!
可是,一到下个月5号发工资,无论还不还给母亲,剩下的那点钱,一定又因为买吃的,不到月底又口袋空空!
记得母亲当时常常教育父亲:“我出去逛街,如果看到什么好东西,我就会想一想,如果不买也行,我就不会去买。这样钱就省下了,还在我的口袋里揣着。而你呢?看见什么就馋,马上就想吃,当然存不下钱了!”
不过,也只有父亲,有时会带我出去“打打牙祭”,还带一些可口的小零食回来。
那时候,如果家里有一只苹果,母亲永远是坚决推掉的,看着孩子们吃,她才高兴,而父亲则会和我一人一半分着吃。因此,我当时总认为只有母爱最深,觉得父亲属于“比较自我”的那一类,因此,很多事情更愿意站在母亲那一边去考虑,文革时期的冲突就不用提了!
现在父母都去世了,在物质生活如此充裕的今天,回忆起过去那些往事,心里免不了依然沉重,伤心、羞愧、悔恨……各种难以言述的情绪掺和在一起,让我仿佛在冥冥中再次看见父母亲那一代当年的磨难。
我不是也很自私吗?为什么就不能体谅一下我的父亲和母亲呢?
文革之后,父亲得了癌症,由于化疗副作用,恶心呕吐没有食欲,望着我特意为他做的满满一桌子菜肴,不顾我使劲往他碗里夹菜,劝慰他要保存体力,努力吃东西,还是一刻不停地摇头……
一切都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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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有特价供应的食品,黑市也曾有鸡蛋卖,最高是五毛钱,几块一个妳是从哪里听来的?
杨继绳的东西真是不值一驳。 杨继绳的东西是算出来的,用的还是同一个公式。用一句最通俗的话来说,北京没有什么人饿死,杨继绳都能算出饿死2.53万来,这样的东西也能信? 这后面的科学道理很简单,你肯定学过!
在百度上又如何? 科学总是在不断发展的,人的认识也是在不断提高的。以前的错误认识随着科学的发展总是会被否定的,科学就是在否定再否定中发展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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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cn.nytimes.com/opinion/20121126/c26yangjish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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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轻一代根本不知道“三年自然灾害”, 连文革是怎么回事都搞不清!
每家的母亲基本上都是如此,只要安排妥当,绝不会让孩子受苦,更何况你们在上海,和北京一样,生活比较全国各地不知道要好多少,别抱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