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以往所有营地都不同，这里没有森林，没有海，只在不太远处有面小湖。午后时分我曾沿湖走过，满湖滨大大小小的碎石，不是圆溜溜的卵石，而是浑身棱角那种，踩上去，脚心疼。但我还是走了两个钟头。沿途遇见大片苍耳，已风干，以笔直的姿势站成自己的墓碑，通体棕黄被阳光稀释，闪耀着古铜色光辉。有些立于水中的枯木，一望而知是人的手笔，身姿古怪，富有禅意。沿途还有巨大的树根，周身都成了野草的温床。几根狗尾草在木桩缝隙里站着，青葱油绿，鲜亮如爱情最美的时光。

有人垂钓，默立湖畔，不时甩下钓竿，转动线轴，鱼钩就在湖里游弋，发出细碎的水声。一些圆嘟嘟的小鸟排队飞掠湖面，滴溜溜叫着，叫声如雪野中几根初绽的嫩芽，迎光闪亮，绿意逼人。除此之外就只有风，轻轻的，水一样吹来，到了你颈项前也像水一样分流，从两耳边缓缓流过，发出若有若无的呜声。极度安静。所以脚步声是天地间最重浊的声响，咯吱咯吱，突兀地敲击耳鼓，唤起人浓烈的存在感。

因为遍地石头，不得不时刻低头，寻找落脚处，于是看见闪闪发光的贝壳，意识到，那一刻我正走在曾经的湖底，湖面曾在高处，要没过我的头。如今湖水蒸发到捉襟见肘，便一直退守到腹地。

营地在距湖畔不远处，是一片开阔地带。没有密林，只有星星点点的树。我们的帐篷扎在一棵老树下，地势稍倾。回到营地时，童子军们正在学做逃生手环。我也加入其中。看看夕阳西斜，男人们开始生火，四下里炊烟弥漫。晚饭是汉堡和意面。正餐前，孩子们每人抓包玉米片，隔袋捏碎，再打开，往里倒入牛肉末，酸奶油，洋葱和 cheese，用勺子舀着吃。这是童子军的惯例。意面超好吃。大桶的面，大桶的番茄酱，大桶的炒牛肉末，排队领取，拌匀了开吃，鲜美非凡。烤架上吱吱烤着牛肉饼，孩子们人手一个汉堡大嚼。我也给女儿取了个，香喷喷的牛肉饼上覆一片金黄的、半熔化的cheese，夹上蕃茄生菜，小家伙吃得美滋滋。

太阳很快落下去了。远方的林梢间一抹玫瑰色夕光，我站在树下，默然目送。此时温度已骤降，寒意如潮，一波波。

晚饭后升起篝火。大块的木头在炉子里哔哔啵啵，发出耀亮的红光，一蹿一蹿，仿佛要逃离木头的束缚。一颗颗火星飞溅起来，转眼又消失在黑暗中。炉子是舞台，火是舞者，舞姿狂野，捉摸不定。人们围火而坐。童子军照例表演小节目，人群笑成一团。我穿着棉袄，抱着女儿在沙滩椅上坐着，犹觉寒冷，两个人的温度都抵御不了的寒意。把头埋在女儿香香的头发里，闭眼，听人们的欢笑声，篝火的哔哔啵啵声，偶尔睁眼望天，幽蓝的夜空中，繁星点点，很大，很亮，很近。表演后照例烤棉花糖。女儿也取了支小铁钎，插两颗大大的棉花糖伸到火上，一不小心烤糊了，也还是吃得欢。之后就意兴阑珊，喊困。于是带她去营地卫生间洗漱，回帐篷，在应急灯白蒙蒙的光里各自换了睡衣，钻进睡袋。

必须说，气垫床不是种享受。女儿很快睡了，我也困，却只是睡不着。帐篷远离人群，免了火光的映照，而狗吠，人语，笑声，音乐，不绝于耳，像一团暗蓝色的声音的大海，意识在其间上下浮沉。睡袋很厚，却还是冷，不禁想家，想自己的床，自己的被，想那平凡场景里一切一切的便利。来时，进山不久手机就没了信号，进入完全与世隔绝的状态。带了电脑，想象中可以敲两个字的，也不得成行。或许这就是野营的意义了，完全切断与现代世界的联结，进入一种蛮荒的，不舒服的，生存层面的生存。于是只剩下思维，在荒野之中，黑暗之中游走。前尘往事，爱恨情仇，固然清晰，亦有了旷远的意味，恍如一梦。

迷迷糊糊中听到那爷俩归来，听到人声狗吠渐渐稀疏，仿佛篝火渐渐熄灭。巨大的寂静笼罩了营地。半夜，听到小雨嘀嗒，听到头上杜鹃的哀啼，一声一声，说不尽地愁苦，直苦到人灵魂里去。有人起夜，刺啦，帐篷拉链拉开了又关上，沙沙的脚步声，去了又回。又一个人。又一个人。我也想去，可是怕黑，怕冷，于是忍着。女儿靠近我，迷迷糊糊喊冷。我把她往睡袋里塞塞好，把我的睡袋拉开拉链，伸出胳膊，从侧面把她抱住。

帐篷里终于现出银白的微光。起身如厕。走出帐篷，寒气袭来，不觉抱紧胳膊。所有的帐篷都在睡着，像野地里一颗颗硕大无朋的蘑菇。天空的光彩瞬息万变，灰白，蓝灰，柠檬黄，橘红，浅粉……一团团树枝的黑色剪影，在左一个右一个前方交错纵横。空气清冽，弥满黎明的气息。多少希望在天边涌动。我的每一步，都踏着希望的光彩而行。

营地很快沸腾。孩子们起来就嬉戏，遍地欢笑声。篝火再次升起，松饼煎起来，咖啡烧起来，茶包泡起来。人们吃着香喷喷的松饼，聊着昨夜的露水，是怎样打湿了睡袋和枕头。吃完围成一圈站着，挨个儿发表露营感言，然后童子军清理战场，拔营，分头行动。

一年一度的露营就这么结束了。没有遗憾，只有欢喜。欢喜我的乱石徒步，欢喜重回现代人间——我的床，我的被，我的Internet。

车行路上，转过一个弯，手机屏幕忽地一跳，现出T-mobile 字样——满血复活。都回来了，我和这美丽世界的所有联结。一个猛子扎回时光的流里，继续自由自在游曳。

而身上带着荒野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