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黄昏，天空飘着小雨，我在车里坐着，等女儿下唱歌课，边等边自娱自乐地哼：我愿做一只小羊，守在她身旁，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小羊……羊……羊肉……涮羊肉。虽然没照镜子，我也觉出了自己眼神的变化，从柔情万种，到饿狼之光。舌根下汩汩冒出口水，证实了高尚和猥琐，只有一念之隔。

飞速把冰箱里的物资盘算了下。有一包小肥羊火锅底料，一包团购来的羊肉片，一袋粉丝，几个土豆，几种青菜，就没了。貌似有点儿简陋。

立刻给邻居好友打电话。

喂 ，你家有啥能拿来涮火锅的吗？借我使使，回头还你。

你想要啥？

有鱼丸吗？

没有。那东西不健康，太多添加剂，我从来不买。

有牛百叶吗？

没有。那东西多臭啊，而且内脏胆固醇太高！

有老豆腐吗？

我看看，啊，没了。

服了，跟我一样，一贫如洗。那有午餐肉吗？

也没有。好像只有一包羊肉片……你现在在哪儿？

合唱团停车场，等下课。

旁边不就永和吗？

懒得去啊。下雨，而且再有半小时就下课了。

半小时够了。去吧，给我也带点儿东西回来，被你说得我都想吃火锅了！

这……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啊……不去。宁可不吃也不去。你能不能去门口的Nob Hills一趟，随便啥午餐肉买两罐回来，你一罐，我一罐，欢欢喜喜把锅涮。

我也懒得出门……

我叹口气，这俩婆娘还真是三观一致，志同道合。

只有一包羊肉片，你觉得能不能凑合吃一顿？

能吧？嗯，我翻了翻，我家还有两包冻豆腐，可以借你一包。可惜没土豆儿......

我家还有几个土豆儿，可以送你俩。

太好了，那我等你给我拿土豆儿来哈！冻豆腐我先替你化上！

接了女儿，到家天都黑了，先给邻居送土豆儿。门一开就闻见肉香，探头一瞧，餐桌上热气腾腾，一口鸳鸯锅正沸反盈天。满桌青菜，用漂亮的白碗盛着，造型旖旎，正所谓，输人不输阵，料不足，造型补。把个清粥小菜硬是吃出了大餐的既视感。

赶紧流着口水回家煮底料。其实我爱吃海底捞的，但某人讨厌里面的花椒，说每次麻得他生无可恋，并因此拒吃火锅。作为折衷我只好改用小肥羊。那一大包白色粉末在我看来相当可疑，发出一股浓烈的，精心勾兑过的化学之香。但念在偶尔一吃，总不至出人命，也就忍了。

边煮底料，边洗青菜：团购来的新鲜荠菜，地瓜叶，青江菜心……效仿邻居，也拿漂亮瓷碗装了，整个大餐的仪式感出来。然后就是冻豆腐，粉丝，土豆，一包羊肉。没了。

这是我有生之年吃过的最简陋的火锅了。我妈要看见，一定得哀叹：我闺女过得这个惨！不必说国内吃火锅的雄伟阵仗了，就是在这边，偶尔跟朋友吃个小肥羊，也是满坑满谷的食材啊，吃到最后，个个脑满肠肥，红光满面，有如吸饱了血的大蚊子，最初的美好感觉随饱腹感的增加而一点点边际效益递减，到最后几乎反目成仇，后悔吃太多，甚至后悔来吃，觉得妈的，不过如此，还害老娘长了一吨肉。

这么一想，顿时觉得这样也不赖。简简单单的，清清淡淡的，满眼绿色，万绿丛中一点红，每次珍而重之地夹一筷子肉片放锅里，滚一滚，再滚一滚，看薄薄的肉片卷起来，鲜红飞速褪去，仿佛热血青年失去热血，成为温吞苍白的中年，也就熟了。捞到碗里，蘸沙茶酱，细细品咂，像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一样庄敬恭肃地享用。嗯，前所未有地香。我敢说，平生头一回，我吃出了羊肉片灵魂的香气。还有那些菜叶子，一片片，青翠欲滴，闪着翡翠般的光。土豆软软糯糯，一股土豆所特有的憨厚气概……

正吃得高兴，忽然，便携式煤气灶里喷出火来，吓得儿子差点儿把碗打翻在地。过了会儿又喷一回。原因不明，估计炉灶要寿终正寝了。为免意外，我把火锅转移到炒菜炉子上，开大火酣畅淋漓地煮。他爷仨排队领菜，我就站炉边，拿把漏勺，一人一勺肉，一勺菜，好比赈灾。他们领了菜继续回桌吃，我呢，假公济私，索性站island边上，由面包机负责遮挡视线，边吃边看手机，再抄起IPA啤酒灌一口，哎这个惬意啊。用四川话说，巴适。

孩子们很快饱了，离桌各自行动。某人也差不多了。我就关火，用漏勺捞起锅里所有存货，跟某人分食。吃完发现，吃了一堆青菜，五脏六腑都熨帖，肉吃得足够，但也没过量，刚刚好，正所谓多吃一口则太多，少吃一口则太少，不多不少，黄金分割。

我要是说这是我有生之年吃得最幸福的一次火锅，你一定不信，觉得我矫情，但我说的是真心话。从前吃过的所有火锅，原料都过于丰盛，丰盛到你不会“看见”任何东西的存在，所有食材都囫囵吞枣下肚，肚腹成为各类食材的大杂烩。由于东西过多，吃到最后，往往是强烈的饱腹感，引起从身体到精神的各种不适，那种肉食者鄙的浑浑噩噩甚至堕落感觉。

而这一次则不同。因为原料有限，几近寒酸，进食时，每一样食物方能珍而重之地看待，认真去品咂，去感受，那羊肉的质地，蔬菜的清香，冻豆腐的纤维......这让我想起夏丏尊写李叔同的文字：

“他是过午不食的。第二日未到午，我送了饭和两碗素菜去（他坚说只要一碗的， 我勉强再加了一碗），在旁坐了陪他。碗里所有的原只是些萝卜白菜之类，可是在他却几乎是要变色而作的盛宴。喜悦地把饭划入口里，郑重地用筷子夹起一块萝卜来的那种了不得的神情，我见了几乎要流下欢喜惭愧之泪。在他，世间没有不好的东西，一切都好，小旅馆好，统舱好，挂褡好，破席子好，破旧的手巾好，白菜好，萝卜好，咸苦的蔬菜好，跑路好，什么都有味，什么都了不得。”

相比之下，我们还有羊肉，还有六种配菜，简直太过丰盛了。

我打算哪天做个极简火锅，只要三两片羊肉，几块萝卜，几片白菜，将它们庄重地放在火锅里煮，然后庄重地用筷子夹起，再庄重地一口口吃下肚，体会那种万事万物，一切都“了不得”之感，那种真喜乐，真解脱，真自在。

最近很喜欢的许巍的新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