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黄昏,我在离家不远的中学校园。太阳已经落山,西天残存着几道交叉的青灰色暮霭,像烈焰燃尽后留下的木炭,一抹桃红若有若无,逶迤其间。眼前是一大片草地,在暮色中露出青苍的灵魂。草地西边是座礼堂式建筑,建筑背后有五棵树,像五片叶脉分明的标本,印在天空灰蓝的底子上。草地南边是道铁栅栏,栅栏外是条马路,路对面是排小巧的联排栋。就在这一切远远近近的前景背后,是一条藏蓝色山峦的剪影,十分稳健的一条,从东到西。如果细看,能看到剪影上端细小的锯齿,是红木的身形。硅谷身处盆地,不管你朝哪个方向望,只要视野里没有遮挡,你一定可以看到如此的山带,将它团团包围。
此时此刻,天地间弥漫着一种清爽的蓝调,让万物都同时有了诗意和忧伤的气息。两只大雁在草地尽头站着,相偎相依。有风,寒气一股股钻进脖颈,也把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清冽送进鼻子里。这清冽中包含着很多画面,很多回忆,仿佛来自往日时光。它让你想起圣诞前后铺天盖地的热闹,那些骨子里透着孤独的欢腾。让你想起冬日山林,爱人的笑脸,还有一大片朦朦胧胧难以分辨却令人血脉贲张的时分。让你触摸到久违的青春。它关乎存在,清澈而凛冽,充满生命力。如果必须给它定性,它的名字应该是:欢愉。
但我当时的心境,很难说是愉快的。确切说应是愁云惨雾,甚至痛苦。这情绪已困扰我多日。在很多天里我的心被一种忧伤充满,满得盛不下,只好漫出来,从眼睛里,从嘴巴里,从每一个毛孔里,漫出来。生活是团粘稠的糨糊,而我是只飞虫,被牢牢固定其间。纵然头上是蓝天,远方是绿野,我也只能徒劳无功地挣扎,难以自由飞去。
可是这个黄昏,走在苍茫暮色里,走在轻寒的风里,默默面对广大的天地,广大的人间,和心中层层叠叠的愁烦,我却慢慢感到一丝欢喜,从愁烦的底层冒出来。一开始,是涓滴之水,慢慢地,成为细流,从仿佛沥青那样黑而稠的现实的土地上汩汩而出。也许因为土地太过荒凉,这细流显得格外清澈明媚,它叮叮咚咚,波光粼粼,有如记忆中最美丽的日子。
于是我放慢脚步,慢到不能再慢,轻到不能再轻,仿佛怕惊走这来之不易的欢喜那般地慢和轻。我屏气凝神,仔细注视和咀嚼这欢喜。是的,它是真实的,它不是幻觉。它就流淌在那黑色泥沼之上,以最可贵的纯净和清澄。但令我惊讶的是,它并不削减我的痛苦,只是默默地,独立地存在。痛苦仍在,以最初的强度。这喜悦的清流就从它上面静静流过,为它蒙上一层晶莹的光辉,使得它看起来几乎也是诗意的了。我就在那苍茫暮色中品味这带着喜悦的痛苦,和带着痛苦的喜悦,看它们像DNA分子双螺旋一样交缠着上升,创造出生命的狂流。
那是我从没体验过的痛苦,从没体验过的喜悦。它们都带着彼此的基因,带着与自身本质对立的属性和色彩,然而又都那么特质分明。痛也凛冽,喜也凛冽。
不得不说,这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感觉。我既享受那蒙着喜悦之光的痛苦,也享受那蒙着痛苦之光的喜悦。在我看来,该喜悦虽柔若无骨,其力度却超越我半生的快乐体验。它是从痛苦的底层生出,正如豆芽生自重压的底部,压的石头越重,豆芽的杆儿就越粗。同理。这喜悦固然生于痛苦的压力,却格外地富于生命力,生机盎然。它是孕育于痛苦,生于痛苦的腹地,因而血液里就带着离经叛道、天马行空的气质。相比凡俗的快乐,它是深刻的,丰富的,仿佛鸡尾酒,味道层次分明,带着种世事洞明的意味。
在这泾渭分明的痛苦与喜悦的同在中,心的格局猛然一宽。站在黄昏的风里我仿佛感到,自己心中正鼓荡着来自天地深处的风,那般浩瀚,那般辽远。
有无相生。悲喜相生。乐极可以生悲,大悲亦可生大喜。世间没有黑暗到底的痛苦,在痛苦的底部流淌着一条喜悦的暗河。它是更本质的喜悦,关乎勇气,关乎自由,关乎独立守神,关乎天人合一。只要生命还在,只要肯把痛苦的牢底坐穿,一切痛苦都不会持久,它像一张磨盘,从它里面会榨出终极的喜悦来。那是真正的,生命层面的喜悦。
你会发现,在这种喜悦里,你获得了终极的智慧和自在。
无病呻吟,吸多了大麻,都有可能如此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