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家有棵老橘子树，生得枝繁叶茂，因为挨着篱笆长，有几根杈就伸到了我家。每年春季开白花，花儿谢了结果子，从米粒大小一直长到拳头大，青青的，深秋转黄，次年春变甜，甜里带着橘子特有的酸。跟市面上的橘子比，它们吸风饮露直至熟透才和母体分离，所以味道要鲜美得多，也纯正得多。

采摘这橘子，最好的时间是三月。再往前还不够多汁，再往后就干了——加州的春日相当炽烈。但也有风险：因为是雨季，往往几场雨后，打眼一望，枝头只剩红艳艳的橘皮，果肉已不翼而飞。不用说，全是松鼠的杰作。

年年都有这一出，前几日又上演。跟往年比，今年的情况尤为惨烈：我们仰望了很久的小橘灯一簇簇地被掏空了，猛一看还看不出来，照例红彤彤，举起长杆一拨，才发现都只是橘皮，还摆着橘子的造型。

于是赶紧搬来梯子，抄起摘果器，抢救残存的果实。摘果器是根橘色长杆，可以伸缩，顶端是个金属容器，自带钩子，将果子钩住，扯下，果子刚好掉进容器里。我就举着这个神器，对准一枚枚劫后余生的橘子，轻轻一拉，橘子便应声而落。这样摘了好几个，容器满了，便一股脑儿倾倒在地。

萌萌！我喊。

干啥？女儿在屋内回。

给妈妈拿只筐过来，装橘子！我吩咐。她便小跑着去了，不一会儿端个洗菜筐出来，搁在地上，不待吩咐就开始捡橘子，一颗颗放进筐里。

妈妈，这橘子为什么是空的？捡着捡着，她问。

因为被松鼠吃了。我答。

啊，松鼠好坏！

为什么呢？

因为它偷吃我们的橘子！

橘子不是我们的，也不是隔壁老奶奶家的，是大自然的。我们没做什么就可以吃，松鼠为什么不可以？

女儿若有所思。

彼时天空湛蓝，白云耀眼，像巨大的棉花浮在高天，还在缓缓漂移，有丝丝缕缕的流云从中逃逸，很快在蓝的深处消失。偶有白色水鸟掠过头顶。乌鸦从老树上飞起又落下，不时嘎嘎叫几声。阳光如金，浩浩荡荡。空气清冽，花香氤氲。蜜蜂嗡嗡飞。世界一片澄明。

我就站在小梯子上摘橘子。先要确认是橘子而非橘皮，然后举起摘果器，轻轻一扯，不断重复这个动作，心无杂念。因为始终仰着头，满眼只见蓝的天，白的云，绿的叶，红的果；因为始终专注，满耳只闻风声，鸟叫，蜂鸣。世界简化为最鲜明的几个色彩，最单调的几个声音，和最简单的一件事。这样简化着，简化着，心中猛然一亮，看见光明。

那一瞬所有的尘埃都落下，所有的噪音都隐没，所有的劳苦愁烦喜怒哀乐都消失。枷锁断裂，遍地自由。

我手持摘果器，望望天，望望树，望望满枝橘皮，默默走下梯子，蹲下，将所有橘子都收进筐里，一如收拢幸福。

（刊载于昨日世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