硅谷的冬天来得极慢又极快。说它慢是因为，当东部已大雪纷飞，此地仍艳阳高照，温暖如春。岂止如春，简直胜似春天。满眼胶着不散的明黄橘红，和着笑傲冬雨的花木，天地间浮动着说不出的妩媚。走在斑斓的户外你会有种错觉，以为秋天永不会退场，冬天永不会莅临。心存隐隐的侥幸，觉得，或许会一直这样混沌下去吧！或许冬天会忘了上岗，秋天会一直坐庄，直至春日回归吧！

然而冬毫不含糊。几场冷雨过去，其威仪已遍满全地。早起拉开百叶窗，只见屋顶赫然覆满白霜，在稀薄的朝阳里泛着森森寒光。红叶依然红，薰衣草依然紫，但背景是鸭蛋青色的，透着清冷。这一切都来得猝不及防。

于是便安了心：冬天确已在此，你已千真万确地活在它里面，向着春天而生，不必再心存奢望。

可是较之东部，硅谷的冬天相当地缺少血性。早起要穿棉，午时可着单。没有狂风，大多时候甚至连微风都没有。雪也只在北部山间默默地下。来美十多年，只在很多年前，此地飘过几点零星碎雪，还是在晚间。彼时正外出觅食，下车时有凉飕飕的雪花拂面，人们都兴奋地站在夜色里，孩子一样，仰着脸恭迎这千载难逢的洁白。而雪须臾就停了，地面都没打湿。自那以后就再没见过雪影，一星半点儿也无。雨倒是常客，一年的降水都集中在这几个月，每下一次，天就更蓝，草就更绿，周遭就更清寒，冬就更深。我常笑言，这边孩子造句要这样写：冬天来了，草都绿了；夏天到了，草全黄了。拜一年到头的骄阳所赐，此地自然界的色彩，相当反自然。

下雨的日子猫家里，最惬意不过。前提是冰箱得殷实，鸡鸭鱼肉蛋果菜，样样要全，不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样雨哪怕下成美国人说的cats and dogs，咱也不怕。不仅不怕，还美滋滋，有种世界末日里吃穿不愁的欢愉。边听雨，边煲汤，听锅在炉子上咕嘟咕嘟响，一缕缕白烟像得了道，飘得神闲气定。有时兴之所至，会效法东北人的乱炖，一砂锅排骨汤，丢进白菜，豆角，土豆，豆腐……徐徐炖来，最后淋几滴香油，滋味妙极，正适合雨天吃。这种日子人的需求会降至最低点，只要能躲在暖室，有书有音乐有吃食，就别无他想。

即便不得不冒雨出行，也另有一番美妙。虽说上车时难免淋几滴雨，一朝关门坐定，便又是一个煦暖人间。车行路上，外面凄风苦雨，里面老歌萦回，隔绝成一个温情天地。一路穿越大小的水坑，有如冲浪。藏蓝路面波光闪闪，满地红黄。雨雾迷蒙中，窗外闪过红艳艳的枫，金灿灿的银杏，像穿行在印象派画廊里，电光石火间有深沉的悸动。

最喜雨停时。空气不消说，新鲜到令人魂飞魄散。万事万物都如获新生，透着种神采飞扬的劲头。临窗静立，不时可见一只松鼠，高擎着尾巴，穿街度巷去寻找食物或爱情。它们有幸生活在加州这个大果园，一年到头有吃不完的果子，即便冬日，小区里仍满眼柿子橘子甜橙，随它们吃。雨后天空蓝得像场美梦，像豆蔻年华里的爱情，纯粹，纯净，纯真，让人恨不能给它一个拥抱，或永恒凝视，以无限炽烈的眼神。这样的天空，在硅谷只有冬日雨后才得见，因此也算是来自冬的福祉。

冬天是节日季，一连串节日鱼贯登场: 感恩节，圣诞节，元旦，之后还有国人的春节，是冬日最温暖的抚慰。晚上出门倒垃圾，天上寒星一点点，空气冷冽。路灯尽忠职守地照着，光芒毫不瑟缩，在夜色里挖出一个个毛茸茸的球。打眼四望，左邻右舍都已点起彩灯，有花花绿绿水果糖色的，有雪白冰凌状的，还有幽蓝幽蓝玄奥莫测的，前院点缀着雪人灯，圣诞老人灯，圣诞树灯，连门前大树都披了霓虹，四下虽然静悄悄，这灯光却营造出某种喧嚣，搅动人心底的静。

相比国内年下的漫长假日，这里可说清简。感恩节只两天假，圣诞更少，只一天。老美的习俗，Thanksgiving哪怕天遥地远也要赶回家，阖家吃顿很难吃的火鸡，在壁炉前数算过去一年的恩典，彼此感谢。之后把圣诞树装点起来，把彩灯挂起来，把礼物准备好，满世界圣诞红圣诞树圣诞花环，收音机里没完没了播放Jingle Bell，就这样酝酿着，酝酿着，直到圣诞平安夜。圣诞一过，到处弥漫着酒足饭饱人走茶凉的茫然，商店里的圣诞饰品身价暴跌，有种树倒猢狲散的意味。隔几天就迎来元旦，迎来新年，苍苍惶惶过完，节日季便偃旗息鼓，人们在一种近乎感伤的调子里抖擞精神，酝酿对春天的渴盼。

但华人还有幸多出一盼：春节。虽然没啥氛围，顶多隔靴搔痒地在微信里收听下炮声，观赏几张饕餮照片，自己动手包包饺子，做顿小家碧玉型的年夜饭，最后边吃边在网上看看春晚，对我而言，却有比感恩节圣诞节加起来还重大的意义，还温暖的情怀。中国人，中国心，中国胃，中国年，没办法，至死不变。

这一刻，午后三点。一线冬日暖阳静静照进来，将窗棂的轮廓投射在枣红桌面上，再打上储物间的白门，明晃晃一片。我就端坐在这阳光里，手指在键盘上飞舞，每一个关节都闪闪生辉。左侧脸颊沐浴在光中，安心地暖。偶尔思忖，望向窗外，看到前院依然燃烧的紫薇，红叶不时无风自落，几只小雀流连枝叶间，忽然就有种错觉，觉得，春天永在。

春天永在，在冬的深处，在俗世悲欢里，在劳苦愁烦里，在似水流年的分分秒秒间，

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