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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类(一)幸运日

(2018-02-06 05:55:52) 下一个


电梯迅速上行,我隔着景观玻璃往外望,白茫茫一片,有入天境,神清气爽,黄浦江在脚下越来越远,小了,又小了,人往上走,连大自然都会变得渺小,睥睨人间。这里是上海陆家嘴,对岸是浦西,我转个身,电梯钢壁如镜,我整理了一下西装领带,暗红色,它是我全身唯一的彩色调,一身黑西装,黑皮鞋,我看上去像个杀手。叮铃一声,到站了,我利落转身,告别那顾影自怜的幻象,电梯门弹开,国泰大厦101层泰普金安投资的牌子闪闪发亮,我坚定地迈了出去。
我叫张奇格,今天是泰普金安乔迁的大日子,也是我升职的好日子,从陆家嘴的金融乞丐到午餐能去国金中心地下用餐的中层金融民工,我用了整整三年。多半是运气。靠的一个忠字。
三年前,我感情受挫,从锦官城成都被人扫地出门,伤心欲绝来远走魔都上海,立志重新开始,也只有泰普金安这样的皮包公司愿意接纳我,并给我一个外人看上去不明觉厉的title:基金经理。是的,三年前基金经理在陆家嘴还算是个稍微有逼格的名头,但三年后已经泛滥如黄浦江潮水,每天中午正大广场地下一层挤着吃饭的有无数基金经理,这些人惯于自嘲为“金融乞丐”。吃完饭,他们漫步于陆家嘴的各路公园,好像劳改犯放风一样,只是这些人还不至于像大爷大妈一样用背撞树和撂腿,但偶尔还是能看到倒着走保健的养生党。从进泰普金安到公司转型逆袭上岸的两年多时间里,我也是他们其中的一员。不,甚至连他们还不如,刚开始我带饭。后来老板提醒我,带饭不利于关系网的展开,我才是开始了中午觅食之旅。打开。做金融首先要把自己打开。公司的员工手册里这么说。我,还太内向。
好了,现在泰普金安上岸了。从北面楼搬到了南面楼。在陆家嘴人看来,南面的新楼宇们显然是更高级的。不过泰普也不算跌份,好歹在北面办公时期,租的是招商局的写字楼。招商局百年的招牌仿佛也为我们这个皮包公司增了信,加了持。饭局的时候大家也会开玩笑,招商局金穗大厦是宝地,地底下有人民银行的金库加持,聚财。果不其然,泰普金安成功了。做财富管理,我们是专业的,虽然这里头的大多数员工自己并没有多少财富。
公司的新办公地址真敞亮,我轻步走在办公区,同事们跟我打招呼。这些猴崽子们,一个个都是三年前的我。唉,我不年轻了,毕业三年,又三年,今年已经将近二十八岁。我希望这个年纪永远定格。因为在我生活的小圈子里,二十八岁已经是生理年龄的极限,再往上的男人必须成功,否则就是个无人理睬的老男人而已。谁让我这么普通。普通的身高,普通的长相,我必须有成就,才能弥补这些不足。
时光真可怕。还好我有新办公室,中层独享的单人间,有窗,窗外就是黄浦江,转过椅子,偶尔能看到江上航船慢吞吞驶过,我的门外有专职秘书接电话。我是大忙人,充满活力。不可思议。树挪死,人挪活,这话真是真理。范思达把我的行李从门里丢出来的时候,我还是个泪流满面的没人要的可怜虫。现在呢,我隐约觉得自己已经告别底层生活,开始向上海的中产阶级迈步了。
上午都是会。我必须打起精神。我推开老板的门,老板抖了抖西装开襟,“准备好了么,走,去会议室。”
“准备好了。”一早我就喝了红牛。为了今天的升职,我折腾得白志华一宿没睡好。睡倒,起来,睡倒,起来,最后我在客厅沙发上迷迷糊糊睡了一小会,就起来去拥抱陆家嘴的太阳了。
“经过公司董事会讨论,现任命财富管理二部总监,张奇格。此处应有掌声。我站起来,一百八十度鞠躬,啊,登堂入室了。想不到我还能有今天,但我尽量保持敦实的面部表情,诚实,可信,说一不二,就知道苦干,我在公司的人设一向如此。我也的确是这样的人。如果不是,我怎么会被范思达玩弄于鼓掌,比他大三岁却依旧一败涂地告别成都,我又怎么会在上海遇到靠谱的罗素。一个做互联网的技术宅男。一个老实人。一个过日子的人。一个愿意和我相依为命走后半生的人。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一个秘密存在的情人。我逆袭上岸,他给了我一片乐土。
我们的小家安在上南新村。完全为了我上班方便。不过,最近我们打算搬家,离我那些神出鬼没的同事远一点。
升职完毕后立刻就是工作,一上午我没闲着,丁秘书接进来电话,说是个大客户找我,姓龙。这是我和罗先生的暗语。他找我,一律说姓龙的找。我找他,则姓凤。我们龙凤呈祥。
“您好有什么需要为您服务。”我的口气像电话公司的客服。
“恭喜奇老板。”罗先生难得幽默一次。
“怎么打公司电话?”我轻轻责备。
“打你手机不接。”我连忙看手机,哦,三个未接电话。
“晚上去哪吃?”罗先生说,“庆祝一下。”他连庆祝都这么理性,就是吃饭。他从来都是个上干货的人。“别吃了,中午有局,请猴崽子们吃饭。”我客气一下。“行,晚上买蛋糕等着你。”罗先生轻易就放弃了晚餐庆祝活动,改在家里进行。
“工作怎么样?”我想起来关心关心他。
“什么怎么样?”罗先生问。

“那个项目。”我说。是他忙了许久的大项目,关系到他的未来。“回去再说。”罗先生挂了电话。

中午是请几个下属吃饭。小吴,吴勇,男,入职一年的员工,对我总不服气,但资历和业务水平都被我碾压,只能服管。番茄,杨小雨,女,午饭总是番茄炒蛋,实习生,没什么心机。屈皓,入职半年,业务做得还不错,机灵,得力干将。地点在国金三楼,崽子们存心宰我一顿。下午要办公,不能喝酒。我们举饮料。“老大,以后我们年终奖是不是单独结算。”马上过年,小吴关心这个。屈皓帮我解围,“老大会为我们想着的,实习生都有。”番茄一个劲吃,难得上档次一次,顾不得面子。“不谈工作好不好。”这个时段番茄有特权。吴勇问,那谈什么。番茄说,谈点有意思的。我说,屈皓,说个笑话听听。屈皓想了想,说:“女朋友跟我分手了,因为我年薪不过二十。”我们都暂停吃饭,不好笑。可这就是陆家嘴的笑话。屈皓说:“我就是个笑话。”

番茄笑了。这个好笑。吴勇说:“我比你还低。我比你可笑。”

番茄说:“能不能换个话题,我还没入职。”

我说:“努力都会有回报的。”

我已经有了小领导的样子。装。我们都必须学会装。生活在这个都市,我们的身份不可能只有一个。我们是公司员工,是爱人的伴侣,前任的前任,现任的现任,还有可能是饭搭、玩伴、竞争对手、麻将搭子。每一个细分的角色里,你都必须适应好。就好像现在,我必须管理我的下属,不只是业务上管理,还有,洗脑,凝聚他们的精神,对公司效忠,为我服务。效忠,呵呵,这几乎是天方夜谭。

进公司,下午的工作开始了。丁秘书说,有个姓范的先生找我。姓范。我有些恍惚。我的客户里,姓范的不多。难道是大兴建材的范永海先生?不对,他半年前已经去世了。或许是他儿子。

“范什么?”我问。

“没留姓名。”

“他有什么事说了吗?”

“没说,”丁秘书说,“只说会再打来。”

“告诉他我的手机号了吗?”

“未经允许不可以随意告知。”丁秘书很有职业素养。

我说了声谢谢。再度投身工作中。下午三点,我泡了杯咖啡,翻翻手机电话簿,我开始为罗先生的未来发愁。在一起之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努力用自己的人脉关系为罗先生搭建平台。他比我大三岁。在互联网行业已经不年轻了。单干是出路。只是需要投资。罗先生希望在3D打印行业有所建树,但感觉时机还未到。我刚坐上部门副总的位置,打开人脉,尚需时日。

电话铃响。是丁秘书的声音,“晚上,国金三层,老板有请。”应该是中上层吃饭。乔迁过后,理应有一顿。我立刻打电话跟罗先生告假。他表示帮我烧洗澡水。“要不要接你?”贴心的罗先生。

“打车吧。”我说。

果然好一番大醉。开始都是洋酒。喝到一半,突然改白酒。这帮洋装逼犯上点量就原形毕露。还是白酒够劲。

陪!我舍命陪君子。每一杯都特实在,结果是:我醉得不省人事。好在还认得家。

进门我就扑在罗素怀里。

一阵猛亲,不管带不带酒气。

“水放好了,洗澡吧。”罗素温柔地。

我不。我开始解罗素的睡衣,他的身材还算健硕,摸着有肉的类型。我不知道是酒精的效力还是欲火,我的身体仿佛接近燃点。舌头伸过去。罗素躲开了。再袭击。他插翅难逃。

一阵狂热。我满足了。罗素躺在一边,“可以洗澡了吧。”

“一起洗。”我说,“扶我起来。”

赤身裸体。我和罗素走进浴室,清水淋下来,洗尽污尘。

洗完出来,我仍没睡意,坐在沙发上玩手游。

一个电话打进来。成都的。我头皮麻了一下。没接。不想太多。

我跳上床,拉起被子,睡觉。

转头看看,罗先生已经睡着了,灯光下他的脸,十足坚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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