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们去会诊了一个胃轻瘫的病人。这个病人是做急救工作的，也算是医疗行当中的人了。她得胃轻瘫十多年了，严重的时候不能进食，就是查不出原因，也治不好，住过很多次医院，做过很多次插管。她的经历应该说是很不幸，她也当然非常生气。病人觉得这里的医生不懂这个病，因而拒绝接受某些治疗，并声称如果插不好静脉管她就要求转院。内科找我们会诊，看看她的精神有没有问题。我们去的时候她正在生气，要求我们不要烦她。我们只能问一些最重要的问题，确定她没有自杀的想法，也没有严重的精神症，躁狂症或抑郁症，然后跟她说下次再来跟她谈。 

胃轻瘫这个病，比较常见的病因是糖尿病多年以后植物神经病变。其它的病因有胃部手术，一些免疫疾病，病毒感染，或者药物引起的。在这里顺便科普一下，一个怪病，如果查不到原因，就赖到免疫紊乱或者病毒感染上。如果连这两个万金油也用不上，那就老老实实承认这是特发性。比如，这个病人的诊断就是特发性胃轻瘫。特发性的意思就是找不到原因，连赖到免疫紊乱或者病毒感染上都不好意思。特发性的诊断倒是有了，但是，这只是一个名词，根本解决不了问题，不能告诉你怎么进行治疗。 

有时候，有些得这种怪病的病人显得有一些情绪，思维，或者个性方面的问题，或者病人生气了，跟医生关系搞不好了，那些内科医生就会想到不妨把精神科医生拽进来，看看有没有精神方面的问题。有枣儿没枣儿打一杆子再说，反正也没什么坏处。这就给我们精神科增加工作量了。精神科出马的时候，躯体化障碍（somatization disorder），伪病症（factitious disorder）,以及诈病（malingering）等考虑就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 

人为什么要诈病比较容易理解，有些人诈病是为了避免责任，或者获取残疾补助。退伍军人医院有的病人坐着轮椅来看病，在医生面前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等到在购物中心不期而遇时，居然会看到他健步如飞，跟家人朋友谈笑风生。还有就是中国的那些不倒翁型高级领导，一到政治运动来了该拍板该站队该负责任时他就心绞痛发作住院去了。 

躯体化障碍也不算太难理解。人在压力太大，生气或者委屈的时候会出现胃肠道症状。比如，在论坛当版主，有人在论坛争论，删帖吧被删的蹦蹦高，不删吧有人又说版主管理不力。努力干了半天，最后两边还是气鼓鼓，网管也来批评，三面不是人，比猪八戒还惨，于是就唉声叹气吃不下饭了。当然，这是心理素质不强大的版主才犯的毛病，咱这种专业人士，挨的骂受的委屈多了去了，这些事儿都是小儿科，根本影响不了咱什么。 

伪病症相当难于理解，比如有人给自己注射过量胰岛素造成低血糖，让医生们使劲查半天，做很多有创的检查；甚至有人给自己静脉注射粪液，造成败血症。这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么做有什么好处？这些好处值不值得自己的身体受那么大损害，甚至冒生命的危险？先讲一个故事吧，这是我们看了那个胃轻瘫的病人以后主治医给我们讲的： 

“好几年前，有一个女病人跟我们这个病人的情况有点儿相似，也是胃轻瘫，是个护士，在护理院里照顾病人。这个病人，从小父母就没怎么照顾她，酗酒，还虐待她。她十二三岁就开始独立，并且照顾自己的弟弟妹妹。因为胃轻瘫她被收住院，做了无数检查，就是查不出原因。后来，精神科出马了，觉得这里面精神因素很重要，考虑给她一个躯体化障碍的诊断，先不给病人带上伪病症的帽子，怕她听了不愿意接受。 

这个病人从小到现在一直都在照顾别人，她从来没有得到过别人的关心，大家觉得好象她就该是个强人，就该照顾被人，自己没有需要似的。她可能已经厌倦了这种角色，她内心深处特别希望成为别人专注的对象。还有一个问题是，这些年以来，当别人对她提出要求，希望得到照顾和帮助时，她不知道怎么拒绝，她从来就没有学会过拒绝。实在不想干了，怎么才能拒绝呢？生病！自己生病了就再也不需要照顾别人了。于是她就生病了，各种怪病，总是查不出原因。一年里二百多天住在医院里，医生护士围着她团团转，家里人和朋友也来看她。通过生病这个手段，缺乏别人的关心这块心病得到了治疗。病人可能自己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那么做。 

后来，她的血色素降得很低，到了需要输血的程度，但是，怎么也查不出原因。有个医生比较细心，发现她的下消化道出血不是黑便，而是鲜血。她没有痔疮，所以医生决定做一个结肠镜。这一作不得了，结果把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结肠镜显示，病人的结肠中有很多条长长的，螺旋状裂口。原来，病人为了失血，每天用那种卷头发用的螺旋状梳子插进直肠搅动造成了这种损伤。真相大白，病人暴怒，强烈要求转到另一个医院。后来没有再见过这个病人，据说不久后死于败血症。” 

这种不计后果对自己直肠的摧毁，简直令人发指。大概只有历史上少数皇后能够对皇帝宠爱的妃子做出这类事情。自己对自己下毒手，造成自己的疾病，从而能够待在医院里，受到医生护士和家人朋友的关心，这是伪病症的特点。因生病而得到关系，自己可以扮演“病人”的角色，这叫主要收获（primary gain）。这跟通过装病而住院有吃有住，或者免受法律制裁，或者获取残疾补助的附带收获（secondary gain）是不同的。 

这些伪病症病例，可能事情过后听起来觉得挺开眼的，但是作为治疗医生，这些都是非常难治疗的病人。如果能避免，谁也不希望跟这样的病人打交道。谁都希望病人来了，有个什么病，一下子就能查明白，而且有适当的治疗方法。很不幸的是，这不是一个理想的世界，我们有时必须参与那些复杂的病例的治疗，特别是做精神科这一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