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风雨更惊心
在法国的那13年,是玛丽女王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上得君恩,下得夫爱;她只要做一个优雅成熟、光彩照人、最高贵的贵妇就行了。
没想到这个美丽的童话在1560年的那个冬天说坍塌就坍塌了,十六岁的国王丈夫弗朗索瓦二世尸骨未寒,婆婆就差人送来了一份清单,列出所有弗朗索瓦送给玛丽的首饰,大多是钻石和红宝石,因为这些属于王后的金银珠宝是属于国库的,玛丽既然已经不是王后了,就失去了拥有这些珠宝的资格,按规定应该由新王十一岁的查尔斯九世收回,以后给他自己的王后。幸好欧洲没有守孝三年的规矩,玛丽只需为法朗西斯哀悼三个星期便可出孝,但这三个星期,王太后凯瑟琳将玛丽的法国编制宫廷人员全部撤走,只留下她从苏格兰带来的人。
此时的玛丽年仅18岁,虽然法国王后的头衔没了,她依然是苏格兰女王,除了从苏格兰应得的供应收入之外,她在法国还拥有大片领地,是她的母族基斯门阀给的嫁妆,这些领地上的收入按说应该由她自己作主,但查尔斯九世下令将这些领地的收入折算成现金每年6万法镑拨给玛丽。虽然开支裁减了,但玛丽仍然是欧洲顶级“富婆”之一。因此,这位每日以泪洗面的新寡少女很快成为欧洲婚姻市场上的抢手货,改嫁小叔子查尔斯九世这条路已经被婆婆堵死了,但追她的还是大有人在。欧洲各国的驻法大使们都在暗地里使劲儿,随时向各自的主子汇报玛丽的动静。
处女寡妇玛丽女王
其中最紧张的应该是两年前才登基的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一世,因为玛丽再婚对象是谁直接影响到苏格兰会与谁结盟。对于刚刚从天主教姐姐手里接过王位的伊丽莎白来说,国内百废待兴君,宗教改革刚刚起步,此时真的是不需要玛丽再来给英格兰的局势添一份额外的不定因素。
瑞典国王埃里克十四世就是这时候开始向玛丽求婚的,伊丽莎白倒是不紧张这个求婚者,因为一来埃里克十四世是新教徒,二来玛丽如果嫁到瑞典去,她也兴不起太大的风浪。我们都知道玛丽拒绝了埃里克十四世。
让伊丽莎白担心的人选是自己的前姐夫西班牙国王菲利普二世的儿子唐卡洛斯(Don Carlos),他是菲利普二世做太子的时候生的,生母是葡萄牙公主(17岁死于难产),留下这么个儿子,从小就心智不太正常,有点傻。但玛丽如果为了政治联姻目的嫁到西班牙王室这对于英格兰来说无疑是极端不利的。(这个卡洛斯太子后来因在宫里追逐宫女从楼梯上摔下来,摔伤了头部,又因密谋杀父,被菲利普二世终身监禁,直到24岁那年“病故”。)
其实伊丽莎白根本不用担心,因为苏格兰的宗教改革也是如火如荼,而且苏格兰的新教是比英格兰新教更激进的清教徒长老会(Presbyterianism),苏格兰的贵族和教会基本上是反对玛丽此时与天主教联姻的。玛丽在苏格兰的同父异母哥哥莫瑞伯爵詹姆士 ? 斯图尔德这时候是苏格兰实际的摄政王,控制着苏格兰议会。议会在第一时间向玛丽推荐了苏格兰门阀汉密尔顿家族(Clan Hamilton)的艾伦伯爵(James Hamilton,Earl of Arran),并威胁玛丽如若不从议会就会造反。汉密尔顿门阀是苏格兰贵族中立场最坚定的反法派,就是他们和詹姆士 ? 斯图尔德联手将玛丽的母后基斯的玛丽拉下了摄政位置。
因为玛丽左右为难之时,她的身边突然冒出个“白马王子”,OK,不是王子级别的人物,但他却在玛丽最软弱无助的时候出现在她的身边。
他就是玛丽的奶奶英格兰的玛格丽特二婚生的女儿莱诺克斯伯爵夫人(Lady Lennox)玛格丽特•道格拉斯的儿子达恩利勋爵亨利•斯图尔德(Henry Stuart, Lord Darnley)。
达恩利的母亲代表的是苏格兰另一家门阀道格拉斯家族(Clan Douglas),作为英格兰的亨利七世的外孙女(亨利八世的甥女),她在听说玛丽孀居后第一时间派儿子去法国探望玛丽,目的当然是向玛丽求婚。达恩利比玛丽小三岁,和玛丽之间血缘关系很近,两人都是苏格兰詹姆士五世的王后玛格丽特的后裔,简单是说就是:玛丽是玛格丽特儿子的女儿,而达恩利是玛格丽特女儿的儿子。这两人的关系介于亲姐弟和表姐弟之间。
1560年达恩利虽然只有15岁,但却已经深谙男女之道,是个撩妹高手。加上他身材高大,长得气宇轩昂,15岁时就已经和身材高大的玛丽一般高,达恩利也是在舞会上唯一不比玛丽矮一截的舞伴。
十五岁的达恩利勋爵
而达恩利的父亲马修•斯图尔德曾是詹姆士四世王位的第三继承人(继詹姆士五世兄弟两人之后)。也就是说,如果没有玛丽女王,这苏格兰的王位就是他道格拉斯家族的了。这时候,玛丽女王还没孩子,就是说达恩利此时是玛丽女王王位的第一继承人。因为伊丽莎白女王也没孩子,达恩利此时还是英格兰伊丽莎白女王王位的第三继承人(他的母亲莱诺克斯伯爵夫人是第一继承人,玛丽是第二继承人)。
这桩婚姻本来应该是最好不过的了,但却隐藏这一个极大的隐患,那就是莱诺克斯伯爵夫人是个坚定的罗马天主教徒。虽然她本人是亨利八世的首席大臣红衣大主教沃斯利带大的,但在伊丽莎白登基后施行新教改革,莱诺克斯伯爵夫人便搬出了伦敦,去约克居住了。而她在约克的家也成了英格兰罗马天主教徒的主要集结地点。
总而言之,18岁的玛丽见到15岁的达恩利之后甚感欣慰,两人就此建立了感情基础。达恩利成功完成母亲交给的任务后回到伦敦。
而玛丽在欧洲已无出路,回到苏格兰成为唯一选择。于是她在1561年1月给苏格兰议会去函,告知议会自己已经在为返回苏格兰做准备,并致信伊丽莎白女王,要求在她返乡的时候批准她在英格兰登陆以及保证她从英格兰进入苏格兰的陆地安全通道。
刚登基不久的伊丽莎白女王,鉴于英格兰的形势也是风雨飘摇,宗教和解的成果还极其微弱,加之玛丽女王天主教徒加英国王位继承人的特殊身份,伊丽莎白不想自找麻烦,一旦玛丽从英格兰登陆,就等于是给了她一个向英格兰子民招摇过市的机会,这对新教改革来说无疑是不利的,便拒绝了玛丽的要求。玛丽被迫从法国走海路直接到苏格兰登陆,这样比从英格兰登陆会有更大的风险。
所以说,这两位女王从一开始就互相没给对方留下好印象。
得知这个消息后,伊丽莎白女王忠心耿耿的老臣塞索便紧锣密鼓地在苏格兰议会和政府秘密行动,大把撒钱收买新教派人士,好在天主教玛丽女王回到苏格兰后架空她。
但玛丽并不急着回自己六岁就离开的苏格兰故土,而是搬出了皇宫去和外祖母基斯家的公爵太夫人居住。基斯门阀在法国到处都是庄园,而且玛丽有一大堆舅舅姨妈,其中两个公爵、一个伯爵、一个大主教、一个红衣主教、一个男修道院长、还有两个修女院院长。玛丽打算不紧不慢地把这些个舅舅姨妈的庄园挨个拜访一遍。
这期间,苏格兰方面除了达恩利勋爵来访之外,苏格兰的天主教大主教也来到法国觐见玛丽,这时候苏格兰的天主教在新教长老会(Presbyterian Church of Scotland)奠基人约翰•诺克斯(John Knox)的攻势下,已经节节败退,退到了苏格兰的西北部苟延残喘。
【请您先记住这个诺克斯,因为他就是写《吹响声讨妇女滔天团的第一声号角》的那位激进派神学家,他不久就会给我们故事的女主带来极大的精神折磨。】
这位天主教大主教见到玛丽后声泪俱下,恳请玛丽速速回到苏格兰,拯救天主教徒于水火之中,并向玛丽保证,只要玛丽在阿巴丁(Aberdeen)港口登陆,天主教徒们就会拿起武器在港口等着她,然后一起到爱丁堡去推翻以玛丽的同父异母哥哥莫瑞伯爵为首的亲英格兰政府。
玛丽从六岁开始,除了宫廷礼仪和万千宠爱之外,没学过如何运筹帷幄,这么危险的事情她当然不会轻易答应。尽管该大主教的话难免让她心里感觉有点轻飘飘的。
也幸亏她没答应。因为这大主教前脚走,莫瑞伯爵后脚就到了。莫瑞伯爵见到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先行了君臣之礼,然后也重复了大主教的部分话语,即希望玛丽尽早回国。但他还告诉玛丽,苏格兰议会已经昭告天下,天主教弥撒礼在苏格兰如今已经被明令禁止,不过如果玛丽要在私下行弥撒礼,议会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玛丽对莫瑞伯爵明确表示,她回国后一定会在现任议会的辅佐下治国,不会给议会添麻烦。
莫瑞伯爵乘机劝玛丽改弦易张信奉新教。对此玛丽的回答是:我的信仰信仰是我自己的事情,而且认为自己的信仰才是真信仰。两人都避开了一个话题,那就是,议会对天主教弥撒的禁令未经玛丽这个君主的签字其实在法律角度来说就是废纸一张。
与此同时,罗马教廷的教皇庇护四世(Pope Pius IV)也致函玛丽,称玛丽是天主教国度难得的君主,说他寄厚望于玛丽到苏格兰后坚定不移地站在罗马教廷大家庭里,携手击退邻国英格兰的异教徒假君主伊丽莎白。玛丽的小姑娘脾气上来,对不感兴趣的事情采取的处理方式就是,假装没发生。她接到信后,看一眼就丢在了一旁。以后庇护四世一连来了三封信,玛丽都没回复。
1561年5月15日,法国举行了新王查尔斯九世的登基加冕礼,玛丽没参加观礼,而是在她外婆波旁家的安东涅特(Antoinette de Bourbon)的庄园里承欢膝下,到了6月10号才回到巴黎。到巴黎后她并没有计划去觐见新王和王太后,而是打算住进巴黎的圣日耳曼宫(St. Germain Palace)。
王太后凯瑟琳虽然不喜欢自己这个孀居的儿媳,这时候也不能逼迫她,可礼节礼貌还是不能少的,于是派莱奥尔良公爵、基斯公爵、纳瓦拉国王亨利(后来的法王亨利四世)和孔代亲王四巨头去塞茵河码头接到玛丽后将她护送到圣日耳曼宫。这四个人中,前两人是罗马天主教,后两人是雨格诺派新教,由此可见当时查尔斯九世的宫廷内部两派之间斗争之激烈,王太后在这等小事上都要做到一碗水端平。
到了7月21日,王太后在圣日耳曼宫为玛丽举行了正式的“欢送会”。法国同时代浪漫诗人比埃尔•德•龙沙(Pierre de Ronsard)这样描述这场哀伤的告别会:
像一片开满鲜花的大地,
像一幅退了色的油画,
像一片星星坠落的天空,
像树落叶,像花落瓣,
像失去了国王的豪华宫殿,
像失去了宝珠的戒指,
如此憔悴的法兰西,
就这样失去了她最美的装饰,
她的花朵,她的颜色,她的晴朗。
玛丽在7月25日进宫正式向查尔斯九世和凯瑟琳王太后辞行。这以后她一门心思都在收拾行装上。
要带回苏格兰的东西简直太多了,而且从陆地到了卡莱港之后就是全程水路。除了她自己数都数不过来首饰、衣服、餐具、日用品之外,还有好几处住所的家具和200匹良种马!玛丽都要带回苏格兰!加上她六岁时一起从苏格兰来到法国的四个玛丽和其他宫廷人员,光人员就有两船,再加上物品,简直就是个小舰队了。舰队的指挥是51岁的法国骑士舰长、航海家、探险家尼古拉斯 •杜兰•徳•维勒甘扬(Nicolas Durand de Villegaignon),13年前正是他带舰队将6岁的玛丽从苏格兰接到法国的!
1561年8月14日,玛丽的人马物品浩浩荡荡地在卡莱出了海。苏格兰海军方面派到卡莱迎接的是27岁的海军司令包斯维尔伯爵詹姆士•赫本( Earl of Both well, James Hepburn),记住这个包斯维尔,他的父亲在玛丽的母亲孀居后不久向基斯的玛丽发起求婚攻势,而他本人后来成为玛丽的第三任丈夫,也是最终导致玛丽身败名裂的主要原因。
至此,这出悲剧的主要角色都已经到齐。而在玛丽的舰队出海之时,附近一艘和玛丽无关的舰只不明原因就沉水了,舰上人员全部遇难。这大概是玛丽归途的凶兆吧!
五天后,孀居近10个月的少女玛丽女王终于重回故土苏格兰。一路上倒也有惊无险,最大的麻烦就是几艘拉货的舰中有一艘太重了,快到苏格兰的时候又遇到坏天气,所以不得不在英格兰与苏格兰接壤的诺森伯兰郡泰恩莫斯港(Tynemouth)紧急靠岸。不巧的是玛丽那200匹法国最好的良种马也在这艘舰上,鉴于这些马都没有护照,泰恩莫斯港的海关只能将它们扣押一个月。除此之外倒也没有其他损失。
玛丽回国海路,从法国卡莱出英吉利海峡进入北海到爱丁堡,以及马匹被扣地点。
1561年8月19日凌晨,玛丽在一片乌云密布的狂风暴雨中踏上苏格兰这片久违了的陌生故土。因为舰队提前到达,不仅爱丁堡港口没有做好迎接准备,就是议会的王公大臣们也没来得及赶到港口迎接。玛丽舰队的水口急忙点燃火把向岸上通报女王的到来,舰上的一名宫廷诗人对水手们说:不必这么麻烦,女王陛下那星星般闪亮的眼睛会照亮整个港口的。水手们当然不会和他较真,于是港口的官员们急忙忙从床上起来接驾。
玛丽在大雨中登上苏格兰的土地,此情此景简只让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离开了天堂般的法国北上来到这个阴冷潮湿的国家。
玛丽刚刚上岸,迎面就过来一大帮人,见到玛丽后齐刷刷地在 雨中跪下喊冤,中间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他的周围是一群老人。原来这伙计不久前在一场罗宾汉狂欢节中假扮罗宾汉,假装抢店铺。本来是假装抢的,没想到这伙计喝多了,以为自己真的是罗宾汉,就真的抢了几家店铺。结果被长老会的牧师们拿下关入了大牢。苏格兰长老会戒律特别多,对小偷小摸最轻的也会砍手。诺克斯为了杀鸡儆猴,叛乱这伙计死刑。结果他家人和朋友不服,一窝蜂冲进了大牢把他给抢了出来。他们听说玛丽女王回来了,就集体来到码头喊冤,要女王赦免他。
玛丽一头雾水,既不知道这人是谁,也不知道他犯了何罪,但随行的顾问对她说赦免,她自然就说好吧,赦免!弄得这群人感恩涕零,说我们美丽善良的女王回来了,我们有救了。
这件事表面上看是巧合,但政治斗争中哪有那么多巧合。这都是事先仔细安排好的,好让玛丽一回来就给子民们留下个仁君的好印象。玛丽哪里知道,她在苏格兰的未来就一直会这样一环连一环被人利用。
玛丽的同父异母兄长莫瑞伯爵到中午才赶到,见到玛丽自然是连声的对不起。这落魄的迎接仪式正好给诺克斯留下话柄,说就连老天也不喜欢她到苏格兰!
五天后,孀居近10个月的少女玛丽女王终于重回故土苏格兰。进入英吉利海峡后遇到风浪,但除了载那200匹马的舰只沉水之外,倒也没有遇到其他损失。19日上午,玛丽在一片乌云密布的狂风暴雨中踏上苏格兰这片久违了的陌生故土,以至于前来迎接的新教徒们说,就连老天也不愿意看到她回来。
苏格兰此时已经被伊丽莎白的人渗透得像筛子一样到处是漏洞,大半数朝廷命官都被英格兰收买了,随时准备倒向伊丽莎白而与法国断交。苏格兰和英格兰虽然世代战争不断,但毕竟从血缘上来说,苏格兰与英格兰更像兄弟。
毫无思想准备的玛丽女王,就这样回到她自己的王国,也是她最陌生的地方,从六岁到现在,她所做的所有功课中都没有一样是为此时此日而准备的。如果她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何等的血雨腥风,她还会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