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宁一脸的好奇和兴奋,跟着刘娟和外国叔叔,坐了好长时间的火车。她跟刘娟相处时间并不长,虽然有些生分,却也有母女的样子。好像,只要她知道这个天降的漂亮阿姨是“妈妈”,就够了;就算离开了熟悉的姥姥姥爷,也不哭不闹。
从来没做过火车、也没怎么出过远门的小宁,被汹涌而来的新信息敲打着,应接不暇。一路奔波之后,他们一行人钻进了某个北京小巷的筒子楼里,敲开了二楼的一户人家,应上门的是罗湘——罗宁的二姑姑,和罗燕——三姑姑。罗宁奶奶家有四个孩子,除了在场的这两位,大姑罗瑜在甘肃,最小的儿子罗京,就是罗宁的爸爸,刘娟的前夫,现在人在日本。罗湘和罗燕的身材没有刘娟那么高挑,也没有长发飘飘,让小宁有点失望。不过,一看便知是姐妹俩,五官身型都有类似之处,而且都浓眉大眼,唇丰齿白,与刘娟形成鲜明对比。
进屋时还是三个人,离开时,就只剩下两个人了。罗宁被留下了。
赢取小孩信任最简单直接的方法,就是好吃好喝的了。小宁看着满桌的饭菜,心情舒畅。不仅仅有小宁很喜欢的红烧肉,还有鱼和豆腐,再加上青菜和一个汤,好不丰盛。虽然是完全陌生的环境,小宁却也并不怯场,伸手就去夹自己喜欢的菜,大口吃着米饭,好像已经忘记了妈妈的离去,也完全没想到就这么离开了姥姥姥爷。罗湘和罗燕都怔怔的看着小宁,松了口气,心里默默感叹,这孩子心还真大。
罗湘看到失而复得的罗宁,喜出望外。六年前,小宁还是被她搂在怀里的小宝宝,现在竟然都这么大了,还又聪明又机灵,比罗燕的孩子高琳琳讨喜的多。时间过的真快啊。她本来以为,那一别,她再也见不到小宁了,难过了好长时间。现在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对小宁好,跟她熟络起来。终究,这是罗京的孩子,也是罗家唯一的传人。罗京都是她一手带大的,从小给罗京带饭打架的,可以算是他的半个妈了;抚养他的孩子,她觉得责无旁贷。更何况,罗湘没有结婚、没有自己的孩子,就把小宁当做自己的孩子来养了。家里,她照顾小宁的饮食,还安排小宁跟她睡在同一张大床上;在外,她赶忙去联系了附近的小学,给小宁办理了入学手续,打算每天接送小宁上下学。
这也是六年后,罗燕第一次见到小宁。可看到小宁健康得活笨乱跳的样子,心里有点异样。罗燕几年前离了婚,前夫丢下孩子出国了,一个人拉扯大女儿高琳琳,今年六岁, 比小宁小两岁。琳琳从小身体就弱,小病小灾不断,没少让罗燕操心,性格也比较腼腆慢热。她看到小宁结实活泼,甚至有点横冲直撞,就下意识的想去保护自己的孩子,因为她觉得琳琳肯定会吃亏。当年,小宁只有两岁多,琳琳还是没出月子的小宝宝时,她俩就见过。小宁爬着爬着到了琳琳身边,一伸手就要使劲捏她的脸,把还在坐月子的罗燕吓的,赶紧去阻止。所以,小宁被带走的时候,罗燕心里反而放轻松了,心想,这小祖宗离我家孩子越远越好啊。现在这小祖宗又回来了,而且还是被辛福云养大的。罗京和刘娟闹离婚那段时间,罗燕都在一旁看热闹。本是夫妻俩的事情,辛福云还千里迢迢从武汉赶来,帮女儿一起吵架;后来,罗京追去武汉跟辛福云要孩子,她也是独当一面,就算被罗京打倒在地,也没让他带走孩子。罗燕觉得,辛福云不是个简单人物,教出来的孩子自然肯定也不好对付,心里存着提防。罗燕心里最后一层别扭,就是,她跟罗京关系并不好,看着他的孩子就来气。罗京从小就看不起罗燕,一直就没给过她好脸。罗燕出去打架被欺负,兄弟姐妹们一起帮她讨公道擦屁股,自己搞不定;学习成绩也一般般,并不是脑子不好用,就是懒,最后工作都无法自己解决,还得靠爹;也不会交朋友,只会把罗湘或者罗京带回家的朋友,变成自己的朋友;结婚的时候也很草率,太感情用事了,最后落的离婚的下场,现在只能带着孩子回娘家住。罗燕心里是苦的,她渴望姐姐能给她安慰,弟弟能为她打抱不平,可得到的只是白眼和嫌弃。
初来乍到的罗宁自然不知道这姐妹俩背后的故事,只知道,这两位阿姨都对她挺好的,有好吃的好喝的,还多了个妹妹可以一起玩耍,都不需要玩具了。罗湘一直虔诚地接送小宁去上学,一路上两个人也并不聊什么,就只是默默的走路。这么走了三四天,小宁就说:“明天不用接送了,我记住路了。”罗湘有点吃惊,八九岁的孩子,来到一个新城市,这么几天,就能记住路嘛?第二天,她心里有点放心不下,便悄悄地跟在孩子后面一路,发现小宁真的记得路,而且有一段路还抄了近道。之后,她就放心让小宁一个人上下学了,感叹:“看来养个孩子,也不是什么难事嘛。罗燕觉得难,肯定是她的问题。”
小宁到北京没多久,姥姥辛福云就寄来了信。看着熟悉的字迹,简单易懂的词汇间讲的都是,辛福云有多么想念小宁在身边的日子,甚至连医院的动物园亲戚们都惦念着小宁,小宁的眼泪吧嗒吧嗒的掉,才意识到,她也很想念姥姥,想念姥姥身上的香味,更想念姥姥的温柔。罗燕看着真情流露的小宁,冷不丁来一句:“诶哟,哭了啊。那么想你姥姥呢?”小宁被这突如其来的阴阳怪气弄的不知所措。“你知道,你为何被送到这里来了嘛?第一,肯定是因为,辛福云用光了你爸留的钱;第二,估计是因为你大了,没小时候可爱了,她不能拿你出去炫耀了。”小宁脑子里嗡嗡的,她从来没这样想过,但是她现在的确和姥姥身处异地了,还有什么理由能解释这一切呢?她擦擦眼泪,丢掉了辛福云的信,心想:“是啊,是因为我没有价值了,所以姥姥不要我了。我还想她做什么呢?”小宁第一次人生清醒了:“估计妈妈不要我,也是这个原因?”她没再哭了,她不想罗燕看到再笑话她,只是默默地咽下这许多的刺。
日子就这么过着。罗湘像钟表一样准时的做饭,平时更多忙于工作出差,并没有太多时间给小宁;罗燕倒是一心扑在琳琳身上,她娘儿俩出去玩的时候,偶尔会叫上小宁,好吃的,也会象征性的分给她一份,多少有点显摆的意思。小宁看着琳琳有好玩的好吃的,心里必定是羡慕的,也想要的,可每次罗燕都会因为跟罗湘结算、要多少钱而争执,闹的很不愉快。小宁经历几次类似的事情后,就明白了,这个家是你我分明的,需要与罗燕保持距离,也得控制自己不眼红。
可有件事情,小宁控制不住,那就是钢琴。
高琳琳十岁的时候,罗燕打算培养她弹钢琴,大张旗鼓的买来了钢琴,塞进本来就不大的小屋里,还专门请了昂贵的私教。最开始学的时候,罗燕带上小宁跟琳琳一起,跑去钢琴教室上课,一节课90元,以当时的物价,价格不菲。小宁有幸去了两三次。狭长的钢琴教室里,高琳琳端坐在钢琴凳上,旁边是老师。小宁则被紧紧地挤在琳琳和墙中间,站着看老师如何纠正琳琳弹琴时手指的动作、坐姿,她都悉数牢牢记住;更重要的是,她能感同身受老师顺畅弹完一曲的快乐和力量。她被吸引了、着魔了。这种感觉似曾相识,熟悉且温暖。后来,不知为何,就不允许小宁去上钢琴课了,但每堂课高琳琳都有录音,这样,回家练习的时候,她能反复听老师的讲解和演示。小宁一看到琳琳要去练琴了,就灰溜溜的跟在后面,也钻进小屋里,看着她弹、听着老师的录音、记着指法和旋律,琳琳也并不阻止,反而觉得有个伴儿练琴就没那么枯燥了。看着钢琴,她眼睛直勾勾地就没离开过,脑子里一直转着,“什么时候我才能弹一下呢?”
没过多久,小宁就找到了可以独自练琴的机会。琳琳和小宁本都要上晚自习的。但家里有了钢琴这个强大的诱惑,小宁便自作主张,扣下了这个学期本该交晚自习的钱,干脆不上了,早早回家,在家里没人的时候练琴,而且能练一个半小时呢。每天下午四点到家,小宁都来不及喝口水,丢下书包,就跑进小屋里,拿出放在琴凳里的练习曲谱,颇有仪式感的掀开琴盖,摆好琴谱,调整好姿势,开始属于自己的盛宴。虽然万事开头难,但小宁却挣扎得自得其乐,终于能把先前只存在于自己脑子里的指法、注意事项付诸行动了。弹错了这个音,没关系,下一次弹的时候注意些就是;小指没有力气,弹不出来音,没关系,多弹几次就有肌肉了;姿势变形了,她就努力回忆老师的话,十分有耐心的调整。她感受着,摁琴键就立刻有声音发出的快乐;她享受着,双手配合协调后和谐的旋律,当然,还会听到弹错后音符间的对抗。在这一个半小时里,钢琴是她的舞台,她可以抛下平时所有的约束,真实的表达自己,毫无顾忌。快乐的时光总是过的飞快。临近五点半的时候,小宁就会收好谱子,把一切恢复原样,然后跑到另一间屋子里,开始做作业,等着两位姑姑下班回来。小宁就这样日日练琴,周末休息,静静地守着这个甜蜜的秘密。她以为能一直这样甜蜜下去,从车尔尼、拜耳、巴赫,一直弹到十级考级曲目。
三四个月之后的某一天,高琳琳放学回家,在楼道里碰到了住在一层的邻居,孙奶奶。 “放学回家了?今天回来的晚哦。” 孙奶奶搭讪道。“孙奶奶好!哦?”还没等琳琳反应过来,孙奶奶继续说:“你练琴好勤快呢!每天定时定点的。”琳琳心说,“我平时就晚上练两三次,周末练多一点,为了上课的时候能有的交代,这算勤快嘛?别不是惹恼了邻居,她在说反话。”于是琳琳追问:“是不是我练琴打扰您休息了?”孙奶奶大笑道:“怎么会呢,我下午又不睡觉。你练就是。”琳琳似乎明白了,应答着:“那就好、那就好。”
那天晚上,高琳琳就在罗燕的陪伴下,跟小宁对质去了。被问到是否有偷弹钢琴,小宁沉默,但她脸上的尴尬已经说明了一切。于是,罗燕让小宁给她们展示一下,到底她弹成什么样子了。小宁听到可以名正言顺的弹琴,兴奋不已,手搭上琴键就立马弹了起来。她弹了一首最近才开始练的考级曲目《拿波里舞里》。罗燕一听就知道,小宁比琳琳弹的好,而且很有灵性,不仅仅是机械地按照谱子弹奏,还有自己的理解和适当的改动,就算弹错了也不慌张。高琳琳也看出来,小宁弹琴时流露出来的自信和轻松,是她怎么都办不到的,她总是带着担心和焦虑,生怕弹错一个音。曲末,高琳琳的脸拉了下来;罗燕违心的赞赏道:“弹的很不错啊!”小宁的秘密被发现了,但是也被认可了,她忘记了尴尬,只剩下开心。
两个星期后,罗燕便安排人把钢琴从那个小屋里搬走了,据说是搬去了罗燕和前夫的闲置房里。看到空荡荡的小屋里,空出来钢琴的位置,小宁哭的好大声。她身边没有人陪着,更没有人安慰。
就算罗宁的生活中没有了钢琴,她还有其他的爱好,比如,写日记、运动和画画。每天多了那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小宁就全用在了写日记上。她都不记得是如何开始这个习惯的,似乎只是因为每次写完日记,心情都会舒畅一些,就坚持了下来。原先只记录当天的心情,并不记录具体的事情。不用练琴了,时间多了起来,她就花大量笔墨仔细描述一天里发生的事情,可以是二姑罗湘和三姑罗燕吵架,或是在学校里,饭盒盖掉进了井里,班级篮球比赛赛况,或是和心动的男生有了什么碰撞。一旦坐下,能洋洋洒洒写上千字。有段时间,小宁几乎天天都用这段比较隐私的时间写日记,好像只有她把这一天所见所闻都写下来了,才有力气去迎接明天。小宁并不希望罗燕看到自己在写日记,因为罗燕不仅仅会偷看,还会讥讽地说:“真的跟你妈一个样子呢!当年刘娟也写日记,一本接一本的。”
运动一直陪伴着罗宁。她刚来北京的时候,还没学会北京话,就被体育老师挑去当铅球运动员培养了。每天放学了,不能直接回家,她还要留下来做至少一个小时的体能训练,蛙跳、极速跑、负重深蹲,老师能想到的都让她做。回家的时候又累又渴,肌肉酸痛,但还是要去练琴。她在田径队里有一帮不同于普通同学的朋友。他们都是运动员,有男有女,性格直爽,容易相处,而且因为几乎每天都一起训练,对彼此的体力很了解,也熟悉很多。就算是竞争对手,私底下还是能一起玩乐。尤其是一起比过赛的几个朋友,一起坐车去比赛现场,在混乱中找到号码布,完成各自的比赛。比赛过程是十分孤独的,每个参赛的运动员都面色严肃,不说不笑,只有赤裸裸的较量。大部分时间罗宁都在热身,努力调整到最好的状态,恢复到平时训练时的自如程度。给她发挥的机会有限,必须尽全力,所以,比赛完全是跟自己的较劲。回来路上,大家会讨论碰到了什么样子的对手,拿了什么名次,聊起来也是天马行空的。这样一个小团体像是一块净土,没有家里无厘头的争吵,名次都是用实力换来的,只要努力训练,身体素质一定会提高。在这里,一切似乎都很简单,没有恶意的窥探、没有被丢下的失落,只有心跳加速、挥洒汗水带来的爽快,和教练和队友坚实的支持。
罗宁就这样展开了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