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的表现越发古怪。他不张罗离开的事,也不再忧郁沉闷。他说为了恢复体力需要活动活动筋骨。于是,就经常大摇大摆地到处乱转,还曾到花园里去,企图围着亨特堡转转圈。当然,他转不了,因为茂密的带刺灌木丛和护栏包围着许多墙基,没人可以通行无阻。他常抬头向上看,希望能看到这大宅的全貌。但他徒劳了——高大挺拔的松柏树阻隔着视线,只露出某些局部。松柏墙后隐现的城堡是神秘的。
我也曾几次在晚间观察亨特堡。每次都会被它的独特造型震慑住,好像那是峭壁山崖的幢幢黑影。也许是光线造成的错觉,它暗淡正面的背后却有光从四下逆射而来。角楼长窗与横向飞檐形成古香古色的剪影,影影绰绰,似古代城堡碉楼印象,以至于我不由得用手去抚摸那混凝土墙基,试图摆脱已经陷入的虚幻感觉。
我相信华现在也处在同样的虚幻感中不得自拔。
华对这幢神秘建筑产生了浓厚兴趣,这一点我们都清楚地看到了。
亨特常常陷入沉思,好象遇到了难解的数学题。
华再次出征那些走廊,他又迷路了。但这次他最终还是自己找了回来,只是时间不短。这种情形发生了不止一次。有一回他着恼地问亨特,为什么他走出去五分钟再按原路返回却总要走二十分钟。这是什么怪事?亨特耸耸肩说不可能。这一次他让华走在前面,随意走,他跟在后面看着表。他们走了五分钟再返回,还是华在前面。几乎整整五分钟两人到达了原出发点。华紧锁眉头问亨特:“为什么我一个人走就一定要那么久?”
亨特做出思索状,手抚前额说:“可能是鬼打墙吧。”
这句荒唐的玩笑竟让华当真了。他一脸惶恐,面色都有些泛青了。那双死羊眼在眼眶里乱转,嘴里还叨叨着:“不应该,不应该---。”没有人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我清楚一件事——华迷信,非常迷信。至于他是什么信徒,属哪个教门还不清楚。
不久,华好像折腾够了,或者说是有些厌倦了。华主动找我们,说他想离开。
怎样离开,又到哪里去?我认为都是问题。因为,我们不时看到有三三两两的各色人等在大宅周围闲逛。他们没有采取什么行动,但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这些人很焦灼。有一次亨特让我用望远镜观看较远的一个街边。那里有人也在用望远镜观察亨特堡大宅,而且是几个白人,西服革履穿着考究。
亨特只考虑华的去处,并不关心外面那些人。他问华:
“你有什么可以落脚的地方吗?”
“当然。”
“那里安全吗?”
华稍稍犹豫了一下,回答:
“我可以联系到另外一些朋友。”他掏出一部手机向我们展示。
我看出那是目前市面上最高档次功能最齐全的品牌手机,实际上那是一部小电脑。我很怀疑,除了打电话,他是否会使用其他功能。
“好吧,联系你的朋友。有了结果告诉我,我会送你去。”亨特还是那副有求必应的模样。
华在电话中与对方时而细声侃谈时而大声争吵,有时激动得脖子都红了。最后总算达成了什么共识,他关掉了手机,还掏出一条小毛巾擦擦汗。他斜睨着我,那双死羊眼此时又显出带着霸气的质问神情:
“你懂我说的这种话吗?”
他说的应当是泰语。我摇摇头。
“当然。”他神气地说,忽然来神儿了,直瞪着我问:“你究竟是从那里来的,中国大陆?”
我点点头。
“说你是画家,我看不像。”他一脸的不屑。又问:“你和亨特是什么关系?他是你老板?”
我又点点头。他却摇摇头说:“年纪轻轻,不爱说话。看来你只会动动拳头喽。”。
我无言以对。
人就是这样,话不投机半句多。亨特是个‘洋人’,可以和我勾通,甚至在深层次上。面对华这个华人,我却无话可说。
华决定尽早走出去,他告诉亨特越早越好。亨特找出了三件雨衣和三双雨靴,我和华都不明白这算是什么——外面根本没有雨,是大晴天。
亨特领我们在大宅里穿越几条狭长走道和楼梯,进入地下室,又通过管道盘桓的地下机器间,来到一个小小的空房间。这里四壁平滑,只在头顶上有两个通风孔。
华神色紧张地注视着亨特,脸上肌肉都绷紧着,眼睁得很大,好像在警惕着即将出现的危险。
我们在这里穿上了雨衣和雨靴。
亨特不知怎么弄的,在一个角落的地面上打开了一个方形孔。可以看到下边是铁扶手梯,我们依序攀下,来到了一个可以听见流水声的大管道里。这里潮湿阴暗但很宽阔,高个子的人都可以直立行走无碍,只是脚下有深深浅浅的水流,头上不时滴下水滴,我们的雨衣和长雨靴派上了用场。这是地下污水管道,是那种电影里常出现的用于逃命的管道。我们好像也正在上演一齣逃命的戏,只是后面没有追兵。
我们曾两次攀爬扶梯变换路径,走进不同的管道,最后来到一个海湾岸壁的壁穹中,下边是大海。要登上岸台,需要抓住一根铁杠往上攀,这可是个要劲头的活儿,要有体力有臂力,还要灵活。我看华遇到难题了。
“现在有两个办法让你离开这里,抓着铁杠攀上去,可以立即到地面;或者是我们先上去,你站在这里等一小时,我们会开小艇来接你。”亨特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华。
华嗫嚅不语,不停地倒着两只脚。他看着那根铁杠发憷,但是如果撇下他一个人在这里等上一小时他也发憷。他在看身后黝黑的隧洞口,像个恐怖的大嘴。
亨特很有耐心,他等待着,眼望海湾的远处凝神。此时已是黄昏,周围的一切都在昏暗中。我开始想,亨特是不是有意编排这个场面和时间,让华在这样的环境中展示一下“他会做什麽”这个课题。
我看了看亨特,琢磨不出他在想什么,那个高额头的侧面脸型在海水的背景衬托下显得很严肃,由下而上的海水反光把这张脸,把这整个人弄得也像一尊雕塑,一尊立体感很强的雕塑。
华探身看那根铁杠,想知道它有多长,能否攀上去。这个铁杠长两米多。华尝试了一下,他脱掉雨衣,往手心上吐了吐口水,攥住铁杠开始提升身体。他两脚乱蹬,企图找到一个支点,但铁杠上没有支点,想上去只有靠臂力拔杠而上。他放弃了。这个虚胖的中广身材,这肌肉已经松弛了的两只肥胳膊,不可能完成垂直仅两米的行程。
天色更暗了。
亨特不再等待,他明白他提出的两个办法华都接受不了。亨特从腰间抽出一股绳索,是间隔着系成疙瘩的软绳。亨特让我留在下面,他先上去,再系下绳子,让华攥住,然后由我托起华的脚,把他送上去。这样做第一次失败了,因为华攥得不紧,滑脱了手,差点掉到海里去,幸亏我及时抓住了他的腰带,把他拽了回来。就在我抓住他的瞬间,在他的腰里碰到了一个硬东西。我也瞥见了这个东西的形状,是一把小手枪,只有巴掌大。我很惊讶,但没做声。
华终于到了岸台上。他自己走了,很有把握地对我们说,他认识路,而且现在很安全。华不让我们送他,不想把他的行踪亮给亨特——这个处心积虑调查他的人,这一点好理解。
这一天亨特宣布,我们进入“休假状态”,紧张的工作暂告一段落。我仅仅参与工作数日,就要享受一次休假,好不惬意!但亨特所说的不是“休假”,而是“休假状态”,原来两者区别很大。
我随亨特确实来到一个休假地——阳光明媚蓝天碧海的天地,白色的柔软细沙海滩绵延无尽,这是迈阿密海滩市,位于大西洋加勒比海衔接处,迈阿密市东部。
我们呆在一幢三层别墅的顶层平台上,四周也是一圈白色围栏,中间有几顶硕大的太阳伞,伞下几张卧榻可供你半卧,舒适地欣赏热带海景风光。
一艘漂亮的游艇在深浅变化的碧蓝海水中划出一条长长的雪白浪尾,非常赏心悦目。
“你常来这里度假吗?”我问亨特。
我有些妒忌,亨特教授有能力随心所欲地享受这种方式的度假。
“不,上次来是三年前的事。”他摇摇头说。听了这个回答,我打消了自己无聊的嫉羡。
“我们非常需要换个环境,冷静思考些问题。我希望和你在最轻松的心境中,分析一些发生过的事。”亨特眼望着大海,沉思般地轻声细语。 “另一个目的是想验证一下那个身影的存在。”
我立即警觉起来,向周围扫视了一番。可是马上又意识到自己有些蠢——亨特所说的‘身影’应当是虚指,可能仅仅是一种感觉。
我眼望海鸥划出优美的弧线,在浪花上翻飞翱翔,也陷入了沉思。我不大相信亨特的感觉,它太飘渺,让我找不到任何可参照的依据。
鬼精灵的亨特似乎又读出了我的心语:
“不要怀疑,king。我有‘怪癖’——在高速运动中思考,往往会有灵感出现。那个身影确实越来越清晰。”
亨特的语调有些调侃,但他没有开玩笑,是很认真的神态。在来迈阿密的路上他驾车风驰电掣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时而沉默,时而凝神远眺,夹杂着含混的自语;一手扶方向盘,另一只手快速地敲打鼓点,不停地敲出卡门的斗牛士之歌的旋律。这种很有特色的表现,日后成了我认定他陷入深究思考的标志。
亨特指了指大海天空衔接的遥远天际。那里正朦胧地显现出翻滚的乌云,与我们头顶上碧空中飘逸的缕缕轻柔白云形成鲜明对照。
这是无言之语,让我有点动心——亨特简单地一指含义不单纯。
华的一系列表现令人费解,事情的背景更难以揣测。亨特在思考的正是华的表现和随华而来的幢幢疑影,他无法三言两语和我讲清他的疑惑。这蓝天碧海的天际突现阴云,实在是再贴切不过了的隐喻了。
迈阿密之行的第二天不再平静。
在贝赛购物中心的对面,不远的公寓楼内,传来了枪击的新闻。我们恰好在这一地带。稍后证实,那仅仅是枪杀了两只大狗,警方顺血迹找到的是两条大犬的尸体。但无法证实那大滩血迹仅仅是从狗的身上流出的。所以这一带被封锁了。警车啸叫,警察云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这个方向。
亨特和我正驾车经过这附近。我们避开主路,被迫拐进一条侧街时,看见迎面横陈一辆长型大货卡,把路封得死死的,车上竟没有司机!
亨特快速倒车掉头,可是迎面又出现了一辆车,这不是大货卡,是扁长型卡迪拉克挡在路中央。亨特先稳住车,而后突然启动,朝那个扁长的车尾部猛撞,那车被撞得斜开来,我们的车冲了出去。我看到那扁长车的司机慌张又苍白的脸一闪而过。亨特的反应速度是特种兵水平,那伙计当然没有料到。
拦截者与纽约那些流氓一样失策,他小看了我们,仍然追了上来。亨特把车朝贝赛方向开过去,一路上不慌不忙地行驶,还递过来一架相机,让我通过后车窗拍摄紧跟在后面的长轿车。我不断的拍照,并且尽可能拉近被拍摄者的面孔。我拍到两个人的脸,都是白人,形象并不凶恶,但很苍白,缺少血色,像从墓地钻出来的鬼魂。
“你说,我们要把他们交给警察吗?”亨特问。我想了想说,“最好是先活捉。”
“哈,正和我意,就这么干。你仔细看看是不是还有第二辆车跟踪?”
亨特和我就这么轻松地把正在后面穷追不舍的歹徒的命运敲定了,而且是自信到了夸张的地步。想到这里我不由得笑了笑,亨特扭头看看我,也笑了笑。我敢肯定他也在笑同一种感觉——我们这两个狂妄自大的家伙视歹徒如囊中物,而自己却正在被人追逐中。
我确定没有第二辆车,因为长型卡迪拉克后是空空的路面。
亨特加速了,那辆车也加速了。我们渐渐驶向空旷的地方,路面宽展,但有点儿破旧,看不到有车往来。
亨特又开上了一条临海车道,这里象是个跨海大堤。就在这么狭窄的路面上,亨特突然做了一个漂亮的急刹车甩尾,我们的车头倏然间掉转近180度,那个长型车擦着我们身边飞快驶过去。亨特立即转舵跟在了它后面,现在我们变成了追逐者。长型车在前面好象无可奈何地奔逃,它渐渐慢了下来又突然加快速度。亨特不容它再玩花样,朝路边紧逼过去。长型车猛力加速,在慌乱中撞上一个向上的小斜坡面,在腾空中冲出路基,又朝路基下方的海滩岩石上撞去。那些大小顽石毫不客气的硬顶住这个飞来的金属躯壳,使它轰然侧卧又翻滚,最后底朝天止步了。车没有燃油起火,也没有爆炸,不像那些电影镜头那样,而是静静地躺在那里,只是车轮还在随惯性旋转着。
我们停下车来跑过去。车里的两个白人的脸不再那么苍白,而是红白相间,流出的血象小渠一样布在这一胖一瘦的脸上。两个人都在蠕动,他们没有死,但也活得挺难受。身体在痉挛中抽动,大睁的眼睛看上去挺恐怖。亨特和我把这两个沉重的身体从破车窗中拖了出来。亨特先检查了伤势——“外伤,但不危及生命。”——这是亨特的结论。亨特命令我报911,他却在做下一个动作,就是搜遍两个人的全身。他找到所有证件类的东西,用相机拍了下来,包括几张写有字的纸条和一个通讯录。他的另外一个重要动作是,把两个人的手机内的芯片拷贝下来,这一系列动作都干净利落。一个重要发现是,他们没有武器——这点倒是出乎意料。
我们离开了,没有必要卷进琐碎的警察询问中去浪费时间。一切都做到了仁至义尽——歹徒可以获救,伤筋动骨是肯定的。
这个事故破坏了迈阿密蓝天白云的恬静气氛。人的心情是脆弱的,一旦受创就很难在短时间内恢复。
我们换了住处,下榻到一间北沙滩高级宾馆内。这里看海景更美了,但我们无暇顾及,已经没有那份心情。亨特在等待着消息——他把从歹徒手机芯片中的信息下载到计算机中,开始等待他们通话,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亨特才如愿以偿。手机响了,显然是一个受伤歹徒在讲话,他讲了自己的伤势,并报出了所在医院。亨特关掉计算机,把他的策划告诉了我。我们驱车来到迈阿密西部某医院。亨特手中举着一束花和一纸袋水果走进病房区,在护士工作台前停下来,他与一位漂亮的小护士攀谈。已经是接近午夜时分,探视病人的时间早已经结束,但是亨特凭三寸不烂之舌把那个小护士哄得团团转。亨特从花束中取出一朵玫瑰插在护士的胸襟上,这朵玫瑰的作用在发酵。娇小的女护士机警地把我们引入一个昏暗的走廊,指了指一扇门就飞快离开了
我随亨特轻轻推门进入这间病室。这里只有一个病人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我以为他睡着了,走过去伏下身看才发现这个缠着绷带的脸上两只眼圆睁着,这是发呆的惊讶神情。亨特嘱咐我守在门口。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东西,我知道那是个拇指大小的手雷型钥匙坠,是个小工艺品。亨特把它塞到这个病人下巴下的绷带中。那个坠链儿垂到了病人的脖子上,冰凉的金属链使他抖了一下。亨特开始说话了,他以神父喻教信徒那样的和蔼安详语调讲起来:“听好,杰克森,现在你的下巴下边有一个微型炸弹,我手中有一个遥控器,现在我已经启动了这个炸弹的定时系统,时间是15分钟。你必须在这段时间里回答我两个问题。如果我对你的答案满意,既取消爆炸程序,否则它将按时引爆。这个爆炸的结果是,你不会被炸死,但将失去下巴和舌头,可能还有全部牙齿。”亨特顿了一下又说,“用你的手机回答我的问题,号码我已经输入在里边。记住,不要碰那枚炸弹,它会在移动中爆炸。现在听好,两个简单的问题。一是谁雇用你的?二是在哪里可以找到这个人?”亨特把小桌子上的手机塞到那个人的手中,我们离开了。走到医院对面钻进汽车里。仅仅过了几分钟,亨特的手机就响了。亨特用笔记下了一个人名一个电话号码,没有地址。
我有一点遗憾,我告诉亨特,那个漂亮的手雷型小工艺品是我从中国带来的,白白送给了那个杂种我心有不甘。可不可以取回它呢?亨特启动了汽车,他耸耸肩说,“算了吧,算我欠你个人情,将来还给你个小手雷,是金的。不吃亏吧?”
我摇摇头表示不满,他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的心情开始好转了。
在迈阿密的遭遇让我们有些迷惑,好像完全没有道理。华或者华的敌友们有必要追逐我们到这么远的地方吗?亨特带我来佛罗里达是想躲个清静,不料反而找了麻烦。这实在无法单凭分析得出什么结论。我们知道,必须追根朔源找到始作俑者,那个幕后的混蛋。只有抓住这个人,才能解开这个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