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秋摇头：“我问他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好去找他的班主任谈。班主任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说到他经常叫学生们在黑板上做练习，然后指出他们的错误，男生们都喜欢这一招，比赛谁做得又快又好，约书亚每次站在黑板前却做得特别慢。班主任就说，‘我知道你很聪明，五分钟内就能做完。’结果他更是放慢了速度，十分钟都做不完。班主任不知道怎么教约书亚才好。我就自己去找很多书看，直到读了一本关于‘硬爱’和‘软爱’的书才明白过来。我又去跟班主任谈，告诉他约书亚是害怕当众出错的孩子，所以慢慢地做题，越慢越失去自信心，请给他更多的‘软爱’。班主任明白了约书亚的个性，不再要他去黑板做题，还找机会表扬他。结果，约书亚找回了自信，又成为喜欢上学的好学生。我从那以后就留心帮儿子减压，他本来就爱给自己施加压力，我得跟他说，考个B没关系，犯错误没关系，错误是成长的一部分。”

我有些恍然大悟，“也许就是因为杰夫总给朱丽娅加压、加压，你不是想成为特级大师吗，这个比赛应该去，那个比赛应该赢，她终于受不了，索性罢棋。”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掌握了真理，可以回家指责杰夫？” 瑞秋对我眨眨眼。

“真不愧是个心理学家！一眼看到了我的心里。”

“人的性格要比动物的复杂得多，很多人其实像是几种动物的结合。我觉得朱丽娅也有像水獭的一面，每次在棋赛上我都喜欢看她戴帽子的模样，千娇百态的，顽皮可爱，很有创意。你和杰夫其实是个good team，他是狮子，你是金毛犬，正好软硬结合。如果夫妻俩都是狮子，难免会养出个懦弱的小绵羊；如果夫妻俩都是金毛犬，一定会养出个任性的小霸王。你们朱丽娅冰雪聪明，从不恃才自傲，又懂事又善良，是多少父母心目中理想的女儿！处在青春期的女生情绪波动是正常的，多点耐心，找机会多跟她聊聊。” 瑞秋柔声说着。

“你的嘴真甜啊，没白吃我的乳酪蛋糕。”我知道她爱吃甜点，又点了两份蓝莓麻芬糕。“约书亚成了teenager后呢，有没有出过问题？”

“有啊，他上九年级的时候就经历过一次大危机。我那阵子忙着赶译一本教育书，没时间管他，有几次注意到他无精打采的，问他怎么了，他总说高中功课太多。直到学校寄来第一个quarter的成绩单，两个D一个F，他以前的成绩全都是A的，我才察觉他遇上了麻烦。于是有一天抽空请他出去吃晚饭，因为在餐馆谈话气氛比较轻松。我们坐了一个钟头，他都没说什么，直到我们的车快到家门口了，他才吐出他的dark secret：迷上了电脑游戏。他本来是不玩电脑游戏的，但是学校的朋友们在一起都聊游戏，他一无所知，被笑落伍，就回家玩起了《英雄联盟》，结果上了瘾，弄得经常很晚才睡觉，功课都没做。”

“为什么他坐在餐馆里半天都谈不出个所以然，快要回到家门口了才说出关键话？”我疑惑。

“这个年龄的年轻人是在等待有路可逃的机会。约书亚的心理是，万一我对他的游戏瘾反应激烈，他到家就可以下车跑走。好在我比较镇定，没发脾气，我们就坐在车里谈啊谈，谈出了对策，比如用电脑的时候走出自己的房间，到客厅用，我看得见，他就会顾忌自己的行为，还有，到了周末才能玩游戏。到了周末，我就鼓励他去参加棋赛。在我的帮助下，他总算戒了瘾。”

“看来与孩子交谈不能快枪匹马，先要营造一个轻松自在的气氛。唉，孩子到了teenage还是不能放松。”我感叹，“我当年根本没让父母操心，你当年在台湾也一样吧？”

“时代不同啦，我们那个年代人单纯，环境也单纯，现在的美国社会复杂得很。庆幸你家有女生吧。这个年代，男生面临的挑战要比女生大，美国高中里女生们的成绩普遍比男生们好。在学校，男生们大多好动，不太适应需要安静听讲的教学方式，免不了有挫败的感觉。他们回到家里，可以借着玩电脑游戏或是手机游戏找到赢的感觉，输了也是private，没人看见。所以男生们对游戏很容易上瘾。”

“我在哪里读到过，判断一个男孩能否在高中成功的最可靠的预测因子，就是看他是否有一个让他仰望的男子汉在身边。”

“是啊，男生特别需要role model（榜样）。现在的美国社会太多单亲家庭，就算父母双全，父亲们忙于工作，家中也难见父亲形象。”

“我一直很佩服你，太能干了。你是怎么又当爹又当妈的？约书亚不仅棋艺高超，还以全A成绩高中毕业，难怪乎他被普林斯顿大学录取了。”

“我自己哪有什么本事，只是擅长利用资源罢了。约书亚小时候可害羞了，见到生人就躲到我背后。他六岁的时候，我送他去参加童子军，因为我听说童子军是培养男子汉的地方。童子军每年要靠卖爆米花筹款，第一年我带他去邻居们家。要他敲门，人家开了门，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站在一旁心里着急，但也不帮他说什么，好在有两家心善的邻居，他才卖出两份爆米花。后来他看到卖得多的童子军得到了奖品，就来劲了。三年后，他卖出八百多块钱的爆米花，如愿以偿得了一台望远镜奖品。”

“你这妈妈做的真有智慧！换了我，就帮他去公司卖爆米花，上门推销多累啊。”

“感谢童子军教导孩子‘do your best’，做事全力以赴，要对自己负责、对社会负责，他长年和童子军伙伴们去清理山林和海滩的垃圾。我还要感谢我们教会的牧师，他把约书亚当成了自己的儿子一样爱他，有时暑假里带他去墨西哥盖房子服侍穷人。还有你家杰夫，也是约书亚的好榜样啊。这些年来我走不开的时候多亏他替我带着约书亚去各地比赛，输棋的时候给他打气、给他买好吃的。他说他七岁的时候第一次在棋赛上赢了Uncle Jeff，Uncle Jeff一点也没气恼，还笑眯眯地说好棋，他从Uncle Jeff那里学会了胜不骄败不馁呢！”

我笑了，“是约书亚自己惹人爱啊。杰夫带着约书亚和朱丽娅去外地比赛，好多人都以为是他的一双儿女，艳羡不已，他也不跟人家解释，借着约书亚的奖杯给自己贴金！”我话一转，说起和杰夫的争论，“我想要朱丽娅专心学业、上名牌大学，杰夫指责我是功利主义呢。可以问吗，你为什么送约书亚去普林斯顿？”

瑞雪叹了口气：“其实是还他爷爷的愿，我倒舍不得他去那么远。普林斯顿是他爷爷老约书亚的母校，他爸爸当年来西城读大学让老约书亚耿耿于怀，他们东岸人比较看重地位、名牌，不像杰夫西岸人这么随意。后来儿子在西城得脑瘤英年早逝，更叫老人家伤心。孙子去上普林斯顿给了他很大安慰，距离上也离他近多了。约书亚也很喜欢那校园的气氛。”

“原来如此。你看，我们在一起尽谈孩子，说说你自己吧。我看你不只是个水獭，还是个金毛犬，总想着别人。丈夫早逝，你为了儿子独身了十年，现在可以考虑你的白马王子了，别再拒绝对你倾心的男生了。”轮到我对她眨眨眼了。

“不瞒你说，是有人对我倾心。” 瑞秋面露红晕，不知是热咖啡烘出的，还是道出了心事的羞涩。

“真的？”我惊喜道，“是什么人？可以让我见见吗？”

“我都见不着，他住在上海，是个作家。” 瑞秋低声说出他的名字。

“哇，大名鼎鼎！你们怎么认识的？”

“去年在加州笔会认识的。我很倾佩他的才华，我们两个人很谈得来，都喜欢契诃夫和欧亨利。”

   瑞雪的眼睛眯得更细了，把麻芬糕往我面前一推，“哎，你也吃啊，帮我抵挡诱惑，他比我年轻八岁呢，我现在得注意外表形象了。不像你这么苗条，有本钱吃。”

“你这是时髦的姐弟恋呢，而且还是我们大陆的男生！难得你这么为自己着想了，真为你高兴。”在海外见过的中国女性当中台湾女性通常温婉贤淑，最有女人味，听台湾欧巴桑们一口一个“男生”、“女生”，起初觉得滑稽，后来习惯了，倒觉得她们不失年轻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