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带大儿子和小女儿在法拉盛配眼镜。天气不好，冬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让人也跟着忧闷起来。办完事，虽然五点还不到，天色却已经全黑了。因为下一班火车还有大半个小时才来，就问两个孩子要吃点什么。在这阴雨天气里和烦郁心情中，“吃点什么”仿佛是最直接、最能信口说来的安慰剂。还有就是，来法拉盛不吃点什么，总感觉不大对。十四岁的儿子和七岁的女儿，对“吃”没有兴趣，对法拉盛的饮料却异常熟悉，这会子异口同声回我：“珍珠奶茶！”

人到中年，深知“甜蜜的都是罪恶的”，又深知一杯奶茶至少是五美元，于是“耍奸使滑”道：“我没带现金，也不赞成喝这么甜的饮料。”七岁的小孩还连声叹息，问我怎么可以不带钱，十四岁的少年却诡秘笑道：“我有钱！”他有钱，他还愿意给年龄是他一半的妹妹买一杯。我也没什么更好的托辞，就领着他们一路找奶茶店。

没想到在法拉盛图书馆斜对面就看到一家卖奶茶的店：名字赫然就叫“幸福堂”。这个店址若干年前是一家名叫“潮坊”的粤式餐厅，过去两三年不知几经转手，如今分拆成好几家店。幸福堂是其中一家，紧邻着40街，和40街对面的星巴克对望（也似是屹立法拉盛最久的一家咖啡店）。这个阴雨的黄昏，幸福堂内人流漫涌，想来生意不错；一杯奶茶要七八美元，远超咖啡价格，看来他们的底气也足。我后来才知幸福堂是一个起源于台湾的手摇饮料连锁店，说是“引领全球世界第一黑糖珍珠品牌”，又被称为“奶茶界的爱马仕”等等。

幸福堂空间不大，只设外卖。老大拿了号，就等着取奶茶。我和女儿注意到店堂最里面放置了一个求签的装置：地上一只圆筒里放着长长的木制签条，顶端刷成大红色，模仿寺庙里燃烧的香条；签条上写着“第九十首”之类的号码，根据号码可以去墙上的百只小屉里查询每一个号码对应的问签结果。我长这么大，居然第一次看到这种装置，傻傻地陪着孩子玩了两三遍，抽了几个似白似古的中签。

孩子们得了奶茶，高兴异常，还很慷慨地问我要不要尝尝。我感谢了他们的好意，因为还有十几分钟的时间要杀，想起他们喜欢吃糖心麻球，就带着他们往前走了几步，看看那家“朱记锅贴”小店。

我在纽约生活22年，光顾法拉盛大约也有22年，很多饭店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而这家朱记锅贴却一直在那里。店面只是一个窗口，外墙上的简陋菜单上标示着他们售卖的各种面点小吃，比如锅贴、煎饺、包子、麻球、春卷、麻花、饭团、茶叶蛋、豆浆、豆腐脑等等。这家小店最诱人的是它的亲民价，是2022年还可以用1美元25美分买到4粒生煎小包的地方。

刚到那里，就见一对父子在店外迫不及待地开吃刚买的包子、锅贴等食品。听他们说话，好像从远方来法拉盛，四十左右的父亲似乎很早之前来过，一直记得“朱记锅贴”的物美价廉，此刻不停询问儿子的吃后感。八九岁的小男孩倒也一边吃一边点头称是。

这买东西给儿子吃的父亲，不知为何让我想起朱自清的《背影》，和他父亲在南京火车站给他买桔子的情形。隔了将近一个世纪，又隔了一个太平洋和美国大陆，这铁道边上的父子亲情，倒有一脉相承的意思。

研究墙上菜单的时间里，也不时见人停下来买食品。一个老外要鸡蛋饼，锅贴店柜台后面收银发食的妇人一边用破陋的英文和他交流，一边用广东话向里面的厨子喊单，一边又用普通话抱怨鸡蛋涨价太多了，说从前40美刀可以买360个鸡蛋，现在则需要120美刀才能买到。太太有时说我不当家不知道油盐贵，不想眼前这位女士把生活和经济给我诠释到这样精确的数字里。

又见一位中年妇女拖着购物袋带着儿子路过。她一边拿出钱包找现金，一边先问十一二岁的儿子要吃什么。他们最终叫了韭菜盒子和锅贴，妇人想想又给自己加了一份豆腐脑。她把买好的放在塑料袋子里的食品包扎好，又仔细地揣放进购物袋里，然后和儿子一起在淅沥夜雨中慢慢地向西走去。不知为什么，我猜测这这是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子，“朱记锅贴”的几样吃食给他们这个凄风冷雨的晚上添增了一点快乐和暖意。

收银发食的妇人看我看菜单很久，到底张口询问我们要什么。我要了大麻花、豆腐脑和炸春卷，没想到她说炸春卷没了，却又道：“可以给你们现做。要几个？”四个春卷倒是也很快就做好了。

出乎意料的是，小女儿很喜欢这刚炸出的新鲜春卷，一个人吃了两个，又夸张道：“真的是太好吃了！好吃到我都要尿了！我尿了也不在乎！”七岁小孩的语言听得老爸我哭笑不得，又不知道怎样劝这天真烂漫的孩子可以更娴雅淑静一些。她却又发现新大陆似地问起来：“为什么叫春卷？现在不是冬天吗？”这个问题，我竟不能回答，就像他们越来越多的问题，和这个世界上越来越多的问题。

吃饱喝足，我们也就去等即将到站的火车。在站台上，可以看见那个小小的社区公园。孩子小时，我们常带他们来法拉盛，购物吃饭之外，也在附近学过跆拳道、上过天才班的培训课、学了好几年中文，自然也在这小公园玩耍过多回。站台和公园之间的坡地上，无人问津和收割的一畦冬草，长长黄黄，在迷离的灯光和若断若续的冷雨里，舞舞停停，别有一种“野坡无人草自横”的疯狂和妩媚。

在火车上坐定，孩子们继续满足地啜饮幸福堂的珍珠奶茶，袋中打包的朱记锅贴食物逸散出的香气充盈鼻腔。望着车窗外渐渐退后的法拉盛夜景，我也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却是欣慰和满足的了。想想幸福堂提供的是新口味的饮料，朱记锅贴则是多年如一日的怀旧滋味，可是给我们带来的却是一样的口腹满足的感受和心愉情悦的收获。冬夜冷雨里曾经惆怅的心情，因为这新与旧，竟也慢慢地暖过来，好起来。

（原发于《人民日报海外版》“华文作品”版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