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星期四早上,太太一早先起床,洗漱完毕,照例抱着跟我们同睡一床的小女儿下楼去。我迷糊之中听得她开门、关门、下楼,正想再赖会儿床,却忽然又听得一声重物落地的钝响,然后是反常的安静。我心里一惊,感觉不好,连忙跑出来瞧个究竟。
原来太太下楼时脚下打滑,一屁股坐在了楼梯上。她护女心切,抱紧女儿的同时抓住了楼梯扶手,母女重量都跌压在臀部。早在楼下准备早餐的丈母娘忙接了奥丽维娅,太太紧锁眉头又在楼梯上坐了半天,才龇牙咧嘴地慢慢站起来。
等我洗了澡下楼,准备吃早饭上班去,才看见太太还趴在沙发上。问她情况,她说有些疼,不过估计没有大碍,实在不行,在家休息一天罢了。那天晚上太太打电话到办公室,催我早点回家,说她疼得更厉害了。偏巧工作上又有一些紧急事情需要处理,等我回到,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
太太苦着脸说,她中午睡了一觉起来,不想疼得她不能走、不能站、甚至也不能坐下,只能勉强趴在沙发上捱时间。我匆忙吃了晚饭,就弄太太下楼,又背又扶,且搀且拖,费九牛二虎之力,才到楼下。幸好平日交情不错的楼下邻居老洪热心善意,快半夜还出门来忙,开车送我们去了附近的医院。到医院门口,老洪和我又费了半天力气和时间,才把太慢慢挪到急诊室里面去。
我平常每早上班,都路过这个医院和急诊室门口。除了看见两三辆救护车来去之外,很少感觉到像电视剧“急诊室见闻”里那种时时刻刻都有性命攸关的惊心动魄。那晚我和太进到急诊室,却被里面的繁忙景象吓了一跳。
急诊室空间很大,十几个医生坐在中间的办公区域,而四周靠墙则都是临时病房,粗粗一看,足有三四十间之多。因太太不能站、坐,很快有人推了张担架床过来,让她趴在上面。然后有个叫约翰的医生过来问了情况。我们忙说了缘由,又表达了太太害怕伤了尾椎骨而导致永久伤害的担心、乃至对可能瘫痪的恐惧。医生不慌不忙,表示理解,说过会儿就来给她量血压什么的,然后就又回到他的办公位置上去。
这一等就是大半个小时。我们无心说话,就四处张望。只见每个病床上都有人占着,有的病人正在打点滴,有的病人用着氧气罩。一转眼又看到一个光头的病人眼放凶光地四处张望,兀自吓人。最吓人的却是离我们临时站立处不远的一张床,乍看之下以为是张空床,细一瞧,才发现被单微微起伏,原来被单之下还躺着一个瘦小到几乎不占空间、瞧不出重量的病人,在那里借助氧气罩拼命呼吸。
不时有急救人员推着新病人进来。我们边上的一个白人女士,也不知何病,只见她坐在担架床上,口里含着一个烟嘴样的物件,气定神闲地一直不停吸吮,又时不时和边上的黑人男友抱怨几句。另有一个像是无家可归、神智失常的老妇人,被穿着警服的人送进来,一壁唠唠叨叨,不知是怕还是厌烦。
等了大半个小时,约翰医生终于过来给太太量了血压,然后说了一声“正常”也就抛下我们了,大概是断定没什么迫在眉睫的危险。又过了半个小时,我们被一位高大的黑人女士推送到角落里的一个隔间,里面已经有个年轻的西裔女子。她穿着病号服,玩着手机,也在等医生诊治。
其时已快凌晨一点。太太迷迷糊糊趴着,我也迷迷糊糊坐在椅子上、趴在太太的床头求眠。却又有一个护士过来,要登记我们的详细信息,家庭住址、保险信息之外,还询问职业状况。护士看太太姓陈,想当然地也叫我“陈先生”,我只好红着脸解释我们中国夫妻不一定同姓,倒惹得护士笑了一顿。
护士走了,我又准备求眠,却有医生来看诊临床的西裔女孩。医生问她以前腹部疼过没有,又问她有多少和什么样的性伴侣,再问她以前有没有尿道感染……听得我倒十分不好意思起来,恨不得打几声呼噜以假装自己睡着了、什么都没听到。
过了不久,另外一个医生来看太太。他看去是个印度裔,年龄不大,个头不高,穿着倒很讲究,自称“阿瑟”,对太太说话一口一个“Oh dear”,听得我发笑。他告诉太太应该没有大碍,会很快给她一些止痛药,另外需要进一步做检查,问我们是选择局部X光还是全身CT扫描。我们选择了前者。
如此这般又等了大半个小时,那个叫爱丽丝的护士一直在过道上来回穿梭、照顾各色病人,终于拿了几粒药过来给太太服用,告诉我们哪颗是止痛用,哪颗是放松肌肉用。太太得了救星般连忙服下。
凌晨两点多的时候,一个大高个医生过来,问我们是不是要做X光。确认之后,他就将太太的病床挪出来,往另一处推送,我也步步紧跟。到了检查室门口,他们却叫我止步,检查室里不允许医生、助理和病人之外的闲杂人等。
照完X光出来,太太又被推回原来病房位置。我们迷迷糊糊、半睡半醒,其间我听得医生过来跟那个墨西哥裔的女孩讲话,说她得了“肾结石”,因此腹部疼痛,然后就把她转往别处去。大约过了一小时,阿瑟医生过来给太太“宣判”,说她尾骨轻微骨折,但是并无大碍,回家静养就好,医院会开一张证明需要休息十天的假条,以及一堆止痛药物。我们如得了圣旨般长舒了一口气。
此时我倒再无睡意,东张西望之际倒注意到隔壁就是儿童专室。里面有父母陪着大大小小的孩子,大约有三四家。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已经可以出院,却必须放在婴儿提篮,提篮又用安全带固定在担架床上,再由护工推出去,年轻的父母满面忧戚紧随其后,看得人大起恻隐之心。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护士带来各种出院手续让我们签字,然后说我们可以回家了。太太下床站起来,发现在止痛药作用下,自己居然可以慢慢挪步,也有心情和我说笑了。
到了门外,我看看手机,已经是凌晨五点多。其时月朗星稀,天空有白色云块匆匆游走。街道两边的树在犹自寒冷的风里摇曳,树枝们却正无限柔软起来,以渴望缠绵的姿态伸向天空。有些枝头更爆出了星星点点的绿叶和白花,提醒我们春天已经是一触即发。一路也看到各色行人,有早起遛狗的老人,也有刚刚下班的医护人员,还有早起赶往地铁站的上班族。太太和我倒感叹平常这时正在呼呼大睡,哪晓得已经有很多人开始为生计奔波在外了呢。
过了几日,太太好多了,我就和她开玩笑,感叹道:“去了一趟急诊室,人生又完整了一回。”太太也只好苦笑。一个星期后,我们收到保险公司一张近2000元的大额账单,这也只是保险公司已经支付百分之八十之后的自付额而已,倒不由想起那句调侃话:“缺什么千万别缺钱,有什么千万别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