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美国不久的时候,那个大学城里有两个老外贴出告示要学中文。我们系主任则一直以我的口语不好、不够资格做跟本土学生一样合格的助教来要挟我。看到这两个老外发在我们中国学生学者邮件列表上的信,我就奋不顾身地冲上去报了名,还打着自己是个文学爱好者、可以更好地教他们说写中文的旗号作幌子。
先见的老外叫约翰,跟我差不多年纪。他本人跟中国学生住了几年,十分钦慕中国女人的治家读书之才、温柔沉静之德,于是就定下学好中文、娶中国女人做太太的短长期目标。
另一个老外是个中年妇人,名唤邦妮,自取中文名叫魏贝宁,甚有邻家女孩之韵味。她学中文也有十来个年头了,还学过太极拳之类,也不知道怎么就迷上了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甚至生出要到密云山区放羊的上山下乡之类壮志宏愿,让我满心敬佩。只是以她当时的中文水准,恐怕还得修炼若干年头,才能以“咩咩”之声唤中国之羊,至于领略“风吹草低见牛羊”更令我有任重道远之虑.
话休絮烦。且说某一个周末,贝宁邀请我们去她家吃晚饭、顺便练习美国话和中国话。听说有吃的又有喝的,我们欣然前往。贝宁准备了花卷素菜包子和黄米,菜有空心菜、老韭菜和山水豆腐。定下吃包子之后,贝宁问我们能吃几个包子。那人高马大的约翰说“一个”,害得我为自己能吃两个还兀自害羞不已。想当初在合肥黄山路的扬州包子店,我每次都是至少点上两笼、十二个的呀。
帮着贝宁理空心菜,告诉她如何通过折根部来判断空心菜的老嫩,她高兴地说又学到了新东西,然后跟刚刚赶来的约翰现炒现卖。包子进笼,黄米上锅,贝宁把豆腐放进炒锅,把菜叶覆盖在豆腐上,再把锅盖盖上……我看她如此糟蹋我中华的炒菜文化,简直是人说的那个"焚心以火"。可怜那个约翰在边上跟我说"闻上去很不错啊",我碍着国际友谊的情面,也满脸堆笑道:“是啊是啊。”
包子进盘,他们两个别扭地拿起筷子来要挟包子往嘴里送.我只好说:我们中国人也是很机变的啊,有时候也用手拿东西吃的,比如--我用手拿了包子往嘴里送。他们恍然大悟,也弃筷用手,然后又频频点头说味道不错。那素菜包子的馅儿是白菜粉丝之类,入口未免太淡,我犹豫一时,终向贝宁要醋和酱油,然后拿包子沾了再吃.这两人又一次恍然大悟,跟着我学了,这会又道:“果然味道更不一样了耶!”
话说此时,三人吃饭,包子素淡,菜和豆腐根本是熟而无味。约翰和我是客人,赞叹两句之后,不好意思再不实事求是地肉麻,不觉饭桌上有些沉默起来。却说我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觉得应当趁这大好机会给他们说说我们的饮食文化。于是我指着酱油瓶道:我们中国人有时候说“我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一来炫耀自己的孩子跑腿算账的本事,二来委婉说明自己的孩子有七八岁了。重复了几遍,两人大约明白了,我手指一伸:我们中国人说“吃醋”不仅是“喝醋”的意思,更是嫉妒妒忌的含义,所以爱吃醋的女人我们叫她“醋瓶”,吃醋吃得过份的女人我们叫她“醋缸”--哈,我咿咿呀呀说不出那个英文的“缸”字,贝宁水平到底高些,说是不是“桶”啊,大差不离,我也就默认了“醋桶”这一类爱吃醋的女人。
这时候,六只包子已经被我们每人两个超额报销。贝宁端了黄米饭出来。看那颜色,若灰若黄,不同于常见的白米饭,我少不得忍住皱眉的冲动盛了一勺子。看那状态,米粒大开花,稀稠介于饭粥之间,又强行忍住叹气的冲动。约翰已经尝了一口,谨慎地说了一句“不错不错”,贝宁大悦我大愁。只好慢慢伴着那色味俱差的小菜来下咽,一边沉默不语。
我又一次在沉默中爆发:我们中国有句俗语,跟这米饭有关。他们两人眉眼里流露出“此话怎讲”的询问。我得意说:那话叫“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极言本人见识之广阅历之多资格之老,还有半截子叫“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长”,必要时用来加强语气。
这两人啧啧称奇,又回味练习了半天。约翰问:那你们对这个豆腐有没有说法?我先是一愣,随后大悦:怎么会没有呢?中国有道家常小菜叫“小葱拌豆腐”,演变成歇后语就是“一清二白”--这什么歇后语,从“青”到“清”可难为我来解释了,闹了半天,也不知道他们全懂没有。自己连忙顾左右又言它道:就那青菜也有说法,叫作“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从日常生活中反映了我们中国人民的生存哲学--你说这美国吧,老叫嚣我们中国的人权如何如何怎么怎么,就是没明白这“各有所爱”的道理;把这美国的人权照搬硬搬到咱中国去,老百姓还真不一定感冒--哎呀,怎么“感冒”跟“感兴趣”是一个意思啊--我也不知道耶,还是放下话题吧。
饭毕已经是九点多,大家一起表示收获良多--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于是贝宁烧开水、准备用茶。等水开的时候,我们吃苹果,我又说:我们中国人送苹果,借用“平平安安”的意思,所以以前看望病人是首选水果……在中国象我们这样三人分食一只苹果,也没问题,但是如果分食那在美国价格昂贵的梨子,问题就来了,人家会以为你在暗示“分离”,另外也千万不要让你的孩子们分食。他们问:万一只有一个梨子呢?我忙笑道:这个嘛,我们中国人还有一个成语叫“孔融让梨”,可以用在这个关键时刻来教育兄弟友爱姊妹和睦的道理。我一边说,一边暗自感叹我们中国人有这么多的哲学和智慧,而我的三寸舌头还有不烂之奇质灿莲之异能,不由得自我陶醉了三分钟。
一时水开,我们泡茶。茶是龙井茶,他们两个学我的样子撮了些放在玻璃杯中,大家连赞好清香。然后注水冲茶,我本已经口干舌燥,得了这茶,灵感又涌。关于这茶,我们也有许多说法,比如“人走茶凉”,四个字说尽了多少世态炎凉;另外还有“茶博士”的说法,证明我们中国早就有“博士”之说,不过后来式微而已。自己头脑一时发昏,还想给他们解释“花为茶博士,酒是色媒人”,睁眼一看,那贝宁已经点头如捣“蒜”--哎呀呀,已经快十一点了,我光记着要“诲人不倦”,可没想到那被诲的人早已经倦了啊……
约翰开车送我回家,路上两人又聊天。我问他“今天我讲的那么多饮食文化,你可学会了一些没有?”约翰不好意思地说:“什么都不记得了。今天在邦妮家没有牛肉没有酒,没吃饱!”我不禁大乐,贝宁是个素食者,跟我同是肉食动物的鬼子约翰怎么也不会比我食量小啊。于是问他当时怎么还说只要一个包子,他说好象中国人不爱说多啊,我又一次笑了起来。不觉到家,在楼下说下回请贝宁出来吃饭,我们可以要牛肉可以喝酒。于是约翰问你们喝酒有什么“文化”没有,我惊呼一声:我们的酒几乎已经从饮食文化里独立出来成为专门的“酒文化”啦,比如说那个“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哎呀呀,不小心带出了后半句,他要是问我我跟他是哪一类,还真说不上,这可怎好?得,“今朝有酒今朝醉”,还是下回再跟他分解吧!
(曾载于《人民日报海外版》,用题《餐桌上学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