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侵植物
第一次看到那个妇人是在停车场。我们正吆喝着叫三个小孩下车,她把车停在了我们车的右边。我一边抱一岁半的女儿出车,一边看见她从驾驶座上走出车来。她换了一双野外行走的鞋,又对着车里唤了一声,一只狗就跳了出来。她关了车门,提了一只工具箱,先往徒步的树林里走去。那只黑狗跟着她,走起路来有点一瘸一拐,似乎颇有些年纪了,抑或是生了病的缘故。
我们进了树林子,倒惊叹这一个保留区的原生态。树林里杂木丛生,草藤散漫,更有大片开阔地带种植了类似农作物的植被。因是深秋,树叶纷落,植被枯黄,却因其多、因其阔渲染出一派气势恢宏的秋色来。
不久,我们就走到了一处岔路口。正犹疑着应该选哪一条徒步路径,却倏然看见那个妇人在树林里劳作。我略感惊讶,只想她或许是在寻找什么菌类或者掉在地上的树果。又想,到了春天时,我们或许也可以来这里挖挖野菜,想必荠菜之类不会少。
我们最终选择了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路。一路前行,就觉其蜿蜒曲折,既有自然的地势高低,又有人为的障碍物,且兼落叶深覆如被,让我们时时有“疑无路”的担心,也时时有“又一村”的欣喜。在山林里走了近一个时辰,却终于绕回到一处较平坦的道上来,又隐约看见树林边上的房子。因为暮色渐来而开始忐忑的心情,倒也终于平静而欣喜起来。
这时候我们又看见了那位美国妇人。她跪在地上忙碌着,手里拿着一把剪子或是钳子。她的工具箱已经打开来,里面还散落着其它园丁用的工具。那只老黑狗围在她附近,来回嗅嗅走走,看着倒比先前更精神活泼些。
我忍不住好奇之心,脱口问她:“你在做什么?”
她抬起头来,一头灰白的中长发,脸色凄苦,额头和眼角的皱纹也颇深密,应该五十多岁的年纪。她几乎有些僵硬地笑着,回答道:“我在清理外来的入侵植物(invasive plants)。”
“入侵植物?什么样的植物是入侵植物?”我不甚解,就又多问了一句。
“你知道的,比如很多亚洲来的植物。它们躲开了原生土地上的病原体,常常能在新土地上疯狂繁衍。”她看了一眼我们一家五口,似笑非笑地继续道:“就像你们一样。回到你们所属的地方去吧!”
我无法判断她口气里到底是玩笑成分还是怨恨成分居多。只是我无法再笑,终是问她:“那这些亚洲植物怎么进入北美洲的呢?是人为从海关带进的吗?”
她却耐心地解释了一通,说:“这些植物本来不生长于北美洲,但却通过各种途径在这里生根成长。很多藤蔓都是这类植物。比如这种日本金银花,它们附着某棵树攀爬,渐渐就会把这一棵原生于此的北美松树给‘掐’死。这棵树从土壤里吸收的水分都会被疯狂生长的金银花给吸走,它茂密的叶群也会阻碍这棵树吸收阳光,久而久之,这棵树就会干枯而死。所以我要在这个季节把金银花的藤连根拔掉。”
我想起春末的时候,我曾经在上班的路上细细搜寻金银花香气的来源。看到那花开两色的繁复藤蔓时,我以为我的中国乡愁又增加了一种具体的物象和味道。此刻,听这美国妇人似乎“就植物论植物”的解释,心里有不舒坦、乃至担忧飞长。看了一眼嘻嘻哈哈的孩子们,我终是问她:“你就一个人做这项工作吗?你隶属于什么组织吗?”
“目前就是我一个人。”她一边说,一边不停手里的活计。
“那你是一个科学家吗?还是植物学家?”
她笑起来,“不,都不是。我认为自己是一个环保主义者。我希望将来会有更多的人来帮助我从事这项清理工作。也许你们可以?”
我尴尬地笑,说道:“也许在不久的将来。祝你好运!”
我抱起撒娇的女儿,带着妻儿继续往出口走去。一路上,我们看到很多藤蔓缠树而生,我心里却再没有一丁点儿浪漫的诗意联想。我们回到车上时,暮色四合,那个妇人的车还停在原地。网上有关那次大选结果的争论乃至谩骂,依然一直如火如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