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公寓楼里,有很多邻居。大家年龄不一、职业不同、种族各异、经历也不一样,一般也不会有什么私下来往。因为有小朋友的缘故,想着要给他们作榜样,我倒时不时地跟人打招呼,零零碎碎地了解彼此的一些信息,却也因此常常难免以偏概全地、私下里对邻居们作出各种猜测和判断,俨然在扮演一个业余的人间侦探。
话说有阵子早上等电梯的时候,经常碰到同层的一个白人女士。她大约三十来岁,形容俏丽,喜欢戴副墨镜,看着却十分和善端庄。偶尔聊起来,她说每天坐快速大巴去上班,因为大巴从我们楼前的十字路口直达她曼哈顿公司楼下,还因为她不喜欢地铁里面的拥挤和混乱。我觉得她说得蛮有道理,口头附和,心想大巴票到底更贵些,不知道她从事什么样的职业,薪水优渥到愿作这种取舍。
后来在电梯里时不时碰到一个中年白人男子,稍有些发福,肤色微红,声音颇洪亮,而且也喜欢有事没事戴副墨镜。第一次搭话是因为小朋友在场,后来碰到时就经常打招呼。另一次看他拿了几瓶红酒出门,因问起袋子上“BYOB”的意思。他明确告诉我“BYOB”就是“Bring Your Own Bottle”的缩写,表示参加朋友聚会时你需要自己带瓶酒的意思。因此及彼,他解释说他在纽约上州有个农场,雇了些工人帮他干活,他平常也不怎么喝酒,就想着在过节时候把几瓶酒送给农场的工人们喝。
我心里嘀咕,真想不到我们这楼里也住着这样拥有自己农场的有钱人,而且似乎也十分友善。后来又听他说他的农场养了几匹马、种了多少畦草莓之类的事情,搞得我甚至有点隐隐地羡慕嫉妒恨起来。渐渐地,跟这个男人聊多一些,知道他叫汤姆。
一个初夏的周末,突然看到这一对男女一起出门,都戴着有点神秘的墨镜,一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夫妻相。我起先忍不住觉得很惊讶,然后又笑自己的可笑,心想自己一直自诩善于观察,怎么就没侦查出这两人是一家人呢。
大家一起进电梯,就说天气真好之类的闲话。他们说要和朋友一起去中央公园野炊,我连忙祝他们玩得愉快,心里又想,这两个中年人倒难得地还在享受两人世界的乐趣。不想,过了没多久,看到男的带了一个小姑娘进出,又主动跟我打招呼,说那是他的小女儿,暑假会一起住在家里。
我看汤姆有四十多岁,而太太似乎要年轻许多,暗自“猥琐”地推测汤姆是不是以前结过婚,而那个女儿应该是前妻所生,平常也应该和汤姆前妻住在一起吧,所以我们不常见着她。自己一边推断,一边发笑感叹:光凭表象似乎还是很难判断一个人的社会身份和家庭组成的,而生活自有它暗藏的逻辑。
不过,我也有点沾沾自喜,作为一个自诩观察仔细的写作爱好者,随着点点滴滴的信息积累,我就像一个小侦探一样,把我们的邻居了解得越来越清楚了,好像一幅拼图的几十个小片片正被我拼成一张完整的图案。
我渐渐和汤姆熟起来。有一次同行出门,我们互问对方的职业,我说自己是程序员,汤姆轻描淡写地说他是个侦探。我几乎有些吓着,强作镇静问他是什么性质的侦探。汤姆说他在长岛开一家私人侦探业务所,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接受客户的委托,去解决一些问题,比如女人要他跟踪自己的丈夫查探出轨线索,当然也有男人要他去调查自己的情人行踪之类。我问他业务如何,汤姆说经济形势好的时候,客户要更多一些,经济差的时候,相对清闲些。
他又补充道,我喜欢自己的工作,主要是因为有很大的弹性,可以完全自主安排工作日程。我连连点头称是,心里却开始发毛,不自禁地嘀咕:我们的侦探邻居是不是早就对我这个伪侦探的一言一行明察秋毫了?我和太太之间十一岁的年龄差距是不是也被他疑惑和猜测过呢?蓦然想起去年万圣节前,他给我们家送了一只他们农场出产的大南瓜,说是给孩子们做南瓜灯玩。或许那也是他在进一步了解我们家庭构成的努力吧?
如此想去,说不定我每次自认为多掌握了他们一点点信息之后的心理波动,都被他这个专业侦探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了呢?这么“心怀鬼胎”地走到大楼停车场,我和汤姆握手作别后各自进车。坐进车,我倒长吁了一口气,又连忙找出墨镜戴上,心下才略略安定些。
自此,我再不敢轻易判断邻居的身份。每次见到汤姆夫妇,我尽量只打哈哈,把话题只限定在天气和温度,生怕一不小心就被他这个侦探给看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