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傍晚六点半的通勤火车上,人总比往常要少,空位很多,因此就多了一些选择的自由。我走到常坐的最后一节车厢,找了一个中间双排相对的位置,靠窗坐了,大有一个人占了两排的奢侈感。我把双腿翘到对面的座位上,想象着一路可以欣赏窗外的风景,更加惬意起来。
一个年轻人匆匆赶来,坐在同排座位里靠走廊的位置。他肤色微黑,头发略长微卷,一坐下来就打电话,说他坐在哪里,想是在和一个朋友约好了碰头。我下意识地往窗边靠了靠。火车快开之际,一个中年人气喘吁吁地赶来,在年轻人对面坐了。年轻人这时收了手机,笑着说了一句:“你赶上了!”
这两个人就絮絮地说起话来。我拿着手机闲看,却听了一耳朵。原来是父子俩,儿子平常在城里住公寓,周末回家,因此和日日通勤进城的父亲约好了坐同一趟火车。说起来,这个中年人倒是常在火车上见着的。他的肤色介于白人和印度人之间,又留着一头及肩的发,经常拎提着一辆自行车上下火车,因此颇为引人注目,只从没想过他的儿子已经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现在看他们相似的肤色和发型,倒还真有些一家人的感慨。人和人之间的了解乃至窥测,就是这么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呢。
不久,就有隔壁座位的人和这个父亲打招呼。父亲指着儿子不无骄傲地介绍道:“这是我的另一个儿子!他在曼哈顿上班,今天回家来看我们。”儿子点头示意,面上浮现一点点年轻人的矜持和不好意思。和邻座寒暄完了,父子俩接着唠叨。儿子说他的主管今天表扬了他的工作,要让他承担更多的职责。父亲很高兴,祝贺儿子,又说年底他看来有望升职了,连连说道:“我真地好为你骄傲!”
听到这里,我竟是有些好奇、也有些感动了。我本人在美国职场辛苦了十几年,却想不起来可以和谁说说其中的甘苦滋味。而我的父亲,已经去世十一年了,但父亲和我之间的一些对话,却在这一个晚上,因着这一对父子的对话,而回涌到脑海中来。
很小的时候,父亲在供销社上班,算是我们村子里的体面人。那时父亲给别人介绍我和弟弟总是说:“这是我们家的两个小鬼。”四十多年的人生里,想去也只有父亲曾用这么有趣有爱的称呼介绍我们。后来我出国,父亲生病,每次回国都是去医院看望他。父亲见着我,总是十分高兴,迫不及待地向同房的病友们介绍:“这是我的另一个儿子,从美国赶回来看望我的!”父亲那一份溢于言表的欣慰和骄傲,而我面上浮出的一丝不好意思,和旁座这一对印度父子的反应,竟是如出一辙呢。
没几分钟,火车就开到地面上来,外面是将暮未暮的晚春的黄昏。我时不时微笑地看一眼这相对而坐的父子俩,有意无心听着他们的谈话,思绪也不断飘回我和父亲的对话上去。
到后来,我硕士毕业了准备出国。父亲虽然认识几个字,但对美国所知甚少,更觉得我读完硕士就该安安分分找个工作、成立家庭,所以十分反对,力劝我打消出国的念头。我据理力争,说到美国读一个博士学位是很多人努力了很多年都没达到的梦想,而我怎么可能放弃已经近在眼前的大好机会。父亲就说当初就不应该让我读重点高中,然后又考重点大学,大学完了又读研究生,现在还要远走高飞到遥远的美国。父亲说他更宁愿要一个可以在身边可以天天看见、可以侍茶弄水、可以嘘寒问暖的普通儿子,而不愿要一个听上去十分好听,读了土硕士又要读洋博士但是却要三五年见不得一面的儿子。我也急了,说父亲目光短浅,给了我翅膀却不让我飞,是在摧毁我的“鸿鹄之志”。最后,我哭了,父亲也哭了。父亲说:“你到美国去,你就是对不起养育你这么多年的我和你妈,对不起这片养你的土地!”
年轻的我觉得父亲言过其实,坚持着自己的决定。父亲呢,虽说了许多,最后还是向亲戚朋友借钱,帮我办理出国的各种手续。十多年过去,我在美国又读了个硕士学位,然后在纽约找了工作谋生,而父亲的身体一年年恶化,等我刚成家,他就因病去世。“子欲养而亲不在”的人生遗憾就在自己身上上演了。
那一年,母亲和弟弟通知我饱经病痛折磨的父亲决定放弃治疗,让我们尽快准备回家见他最后一面。我和妻子匆忙订票回中国,在北京等待转机的时候,给家里打了个电话。父亲叫母亲告诉我们:“你们不要着急。我还有几天才会走呢!”在机场,听了母亲的转述,我真是几欲笑又几欲哭。一个父亲爱护孩子的心情,即便在他就快去世之际,就在儿子已经是三十多岁成年人的时候,也依然没什么本质的不一样。
十一年后,这个异乡的黄昏里,我听着身边这对父子的对话,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这一句嘱托,依然有既要微笑又要落泪的冲动。在曼哈顿独身而居的日子,我曾经一度计划着接父母来同住。父亲本是爱玩的人,因此也对来美充满向往,在电话里经常问这问那,比如纽约大米的价格。父亲大约不知道“长安米贵,居大不易”的典故,却深深晓得儿子独自在外生活终归会有各种不容易。问米价几何,大约也只有父亲,这个有情又有些世故的人,才问得出来的吧。
星期五的晚上,火车似乎也有了放松的意思,一路晃荡晃荡地开着,那一对父子则一路絮絮叨叨地说着。父亲告诉儿子他最近加入了美国网球协会,找到了一个双打的队友,期待着在水平较高的队友的带动下,能把自己的网球技术提升到一个新台阶。
我一直对网球有兴趣,听到这话题,亦觉有意思,眼风不由得从手机屏幕转向父子俩。那位父亲似乎也认得我,跟我微笑着点头致意。我想起这位留长发的父亲,戴着自行车头盔,搬弄折叠式自行车,颇有些怪异的感觉。
这一晚,听他和儿子之间的闲闲的家常对话,对他竟然油然而生好感了。那儿子听了他父亲的话,不停地鼓励起父亲来:“我觉得你肯定行的。你只要多打比赛,一定能继续提高你的网球水平的。”
命运总是有趣。父亲生了我和弟弟两个儿子,弟弟和我也各自生了两个儿子。这两年正是两个儿子喜欢各种球类的时候。在篮球、足球之外,我一直怂恿并期望着他们能对网球感兴趣,这样的话,再过几年我们一家人就可以打网球玩了。可惜的是,两小子目前还不曾表现出很强的兴趣。庆幸的是,我们也还有其它话题可聊。
小儿子话多。周末我早起带他出去散步,为的是他一直有些胖乎乎,我们又狠不下心让他节食,因此我就想带他多锻炼锻炼。一路上,他问题不断,诸如最初的人类怎么来的,上帝到底存不存在,有毒的常青藤是什么样子的……我被他问得疲于应答,却又满心欢喜他对这个世界的热情和好奇。
老大是父亲去世那年出生的,一转眼,已经要小学毕业了。前几天刚刚参加了学校的毕业旅行,算是第一次离家远行。回来后,我们问东问西,他也兴致勃勃,跟我们讲各种旅途和野营地的见闻。末了,他问我:“你这两天怎么样?”那样平常的话语,从十岁儿子的口中问出来,忽然让我愣住并感动。正面对着一个就要可以和我对等交谈、和我互相关怀的儿子,我心里也不由涌起身为人父的骄傲和欣慰。
就像这个星期五晚上的火车里,听着这一对父子的对话,感慨丛生。犹如一切其它简单的生活细节和人生情节,提醒我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代又一代地往前走,以及什么是生命和生活得以延续的动力。这样的对话和交流里,儿子成长,父亲也成长,记忆日益成长,而人生的意义也就此有了更丰美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