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和死之间,隔着人生七十古来稀的苦乐酸甜;
黑夜与白天之间,隔着十来个小时对黎明的期许和对黄昏的眷恋;
而身体的机械性损伤和沉重的贞洁塔之间,
隔着很多很多很多个房思琪们的,生命和尊严。 ——此为序
六美金,买了这些年来第一本中文的电子书,是关于另一个本该如花绽放的二十六岁生命的开场,以及谢幕的全部。心里涌起一种世界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残酷的苦笑。因为十三岁时被所崇拜的文学老师,粗暴的跳过暧昧,跳过互传纸条,跳过请对方喝奶茶看电影,跳过站在对方面前羞涩的告白,跳过牵手、拥抱和亲吻而强行插入,“她永远无法再独自一人去发掘这个世界的优雅之处,国一的敎师节以后她从未长大。李国华压在她身上不要她长大,而且她对生命的上进心,对活着的热情,对存在原圆睁的大眼睛,或无论叫它什么,被人从下面伸进她的身体,整个地捏爆了。”“此刻的她是從前的她的贗品“。 要有多绝望,才可以这样生无可恋的把这世界鲜血淋漓的一面这样一丝不挂的撕裂开来,让读者也数度有窒息到读不下去。就像林奕含自己说的,「集中營不是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屠殺。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屠殺是房思琪式的強暴。」因为这样的强暴,披着文学的美丽外皮,这样的强暴,不仅让被剥夺一切的受害者不仅无法纯粹的恨,还要生生的逼迫自己爱上施暴者才能苟活下去。而即便尊严被蹂躏至此生命让步到无以复加至此,也只是可悲的短暂的自我救赎,当她发现“她花了大半輩子才接受了一個惡魔而惡魔竟能拋下她。她才知道最骯髒的不是骯髒,是連骯髒都嫌棄她。她被地獄流放了。”于是书中的思琪疯了,书外的林奕含,自杀了。令我最为唏嘘的是,脑海中一直浮现着她走前八天的媒体采访,有记者问她书中所写是否是她自己的真实经历?我看到这个才华横溢的女孩有一刻被闪电击中的迟疑,和眼圈霎时变红的溃堤,虽然即便是溃堤,也还保持着她一如既往的教养和优雅。她当时否认了。后来听到父母的声明后,再联想起她受访时候的反应,竟有种说不出的心痛,猎奇也好,职业习惯也罢,没有人知道,世人不知情的无关痛痒的却又是充满极大杀伤力的反应,是怎样把这个可怜女孩的最后一块遮羞布残忍的撕开,最后一点尊严无情的踩在脚下,把她彻底的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有时候在想,上帝在造人的时候,莫非是有偏爱着某些器官的么?为什么,切菜切到手指,最大的指责不过是这是位笨手笨脚的主妇,再大的伤口不过是一块创可贴可以搞定的事情。而物理性创伤常常更小的失去贞洁这件事情,却足以让一位原本无忧无虑的花季少女,在内心里对自己自暴自弃到了极点:“其实是我配不上你们。我是馊掉的橙子汁和浓汤,我是爬满虫卵的玫瑰和百合,我是一个灯火流丽的都市里明明存在却没有人看得到也没有人需要的北极星”?“我已经脏了 ,脏有脏的快乐。要去想干净就太苦了。”身体的机械性伤害和人格的永久性创伤之间,身体和灵魂之间,到底有着怎样我们无法辨识的联系呢?
神创造伊甸园伊始,始主亚当夏娃二人赤身露体,并不羞耻。 直至偷吃禁果之后,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赤身露体, 便拿无花果树的叶子,为自己编作裙子。听见神的声音,就藏在园里的树木中,躲避神的面。至此以后,赤身露体的人类,便试图用各种各样的无花果树叶子遮盖自己赤裸的身体,名誉,权力,金钱,爱,却无法彻底剔除因为灵魂赤裸而带来的那种无处不在的羞耻感。而强暴,是直接无比粗暴的把人赖以维持尊严的最后一层脆弱的铠甲瞬间剥夺,就像台湾作家马欣说过,“强暴本质上是一种人格的杀戮,直接把他人的身体权剥夺,并且攻城掠池的宣示主权,灵魂会因此失去下落或是四处无家的呼喊”。更可悲的是,在这样的杀戮中,还有太多像你我一样的旁观者在有意无意中助纣为虐:“强暴一个女生,全世界都觉得是她自己的错,连她都觉得是自己的错。”且不说恶意的论断和摒弃,甚至是那些因为善意而生出的怜悯和同情,都可以成为压得房思琪们喘不过气来的厚重的贞洁塔的一块块转头。归根到底,是因为我们不光自己心底坚信还希望全世界都坚信,那一身无花果树所编织的衣服,就是我们灵魂的忠实看护是遮盖我们的羞耻感让我们成其为人的根基啊。这个世界,多么需要知道找到亚当夏娃的神后来做了什么呀。“神为亚当和他妻子用皮子做衣服,给他们穿。” 不仅如此,他用比死更坚强的,众水不能熄灭大水也不能淹没的牺牲的爱,给我们的灵魂披上公义的外袍,使得我们的灵魂不再依赖于那能朽坏会被虫蛀会被李国华们无情夺走的无花果树叶子的保护。当我们可以明白身体的被偷盗杀害毁坏无法撼动我们里面永远的价值或是物化杀戮摧毁我们的人格的时候,所谓的贞洁塔,就可以轰然倒下了。
(图片来自“孤狗”)
愿天下所有的房思琪和爱着房思琪的所有人,得以在千疮百孔的世界里,信,望,爱,永不止息。——此为后记
相信林弈含会在天堂里永远开放着她的花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