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革命与逍遥的日子(24)
1967年12月中旬,根据国防部冬季征兵命令,兰州军区和河南69军同时在东风地区六个县征兵,这四个县是东风、黄陂、云梦、大悟、安陆、汉川,其中主要兵源集中在东风和黄陂。征集对象主要是18—22岁的男青年,涵盖学校、工厂、农村,在同等条件下优先征集应届初、高中毕业生。这是建国以来东风县首次开展大规模征兵活动。
消息传来,整个县城沸腾了,适龄青年们奔走相告,四处打听招兵具体情况,积极准备报名参军。一夜间,花花绿绿的标语口号贴满了城关镇的大街小巷:
坚决贯彻国务院、中央军委一九六七年冬季征兵命令!
依法服兵役是公民的光荣义务!
没有一个人民的军队,便没有人民的一切!
响应祖国号召,踊跃报名参军!
一人参军,全家光荣!
好男儿志在四方!
到边疆区去、到艰苦的地方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
二中是此次征兵的重点单位,依照县“征兵办公室”的安排,县人武部派了两个干事,和兰州部队、69军的招兵干部以及学校群众组织的代表联合组成了两个报名点,负责应征者的报名和政治初审。
杨楚峰是兰州部队招兵点的初审成员,这让我略感意外,他既然审查别人,那就说明自己政审没有问题,他可是“613”的造反派哦,难道这次征兵不讲派性?
从12月16日起,天气连续放晴,冬日的阳光驱散了寒冷的风霜,照在人脸颊上暖融融的。二中校园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高音喇叭反复播放着“解放军进行曲”、“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看见你们格外亲”等激昂悦耳的军旅歌曲,给人以振奋向上、马上就要奔赴疆场的感觉。
两大造反派组织“613”和“钢二司”终止了一切活动,纷纷参加到当前的征兵活动中。“样子”、杨楚峰、蔡立新等人也回到班上,相互打听情况。看来同窗三年,大家还是有感情的,这次真要当兵走了,有可能是最后一别。
来教室的同学越来越多,我们三人又搬回了寝室。
这一天,三(五)班的十几个男生聚到教室,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当前的征兵事宜。
“赵老板,你想报哪个部队?”“七毛”现称呼我时已把“娘”字去掉,听起来顺耳多了。
“当然是兰州部队,人家服役期是三年,69军才两年,屁股还冇坐热就复员了,有啥意思?”我不假思索答道。其实我当时还没决定,是否要参军。
“我觉得兰州部队招兵搞得很神秘,招兵简章只说是陆军,连么事兵种都不说,我问过接兵的张排长,他给我打哈哈。”“样子”口含埋怨,看来没探听到啥名堂。
“69军就说得蛮清楚,它那个坦克团只招初中毕业以上的兵。”周复华温和言道。
“‘地主’想去河南啊?我看你就像坦克,横起一坨,脚又大。”蔡立新挖苦周复华。
“河南哪点不好,离家近,我脚大江山稳。”“地主”笑眯眯回应“蔡兜子”。
“兰州军区地处西北边防,说不定将来会和苏修干仗,那多带劲,我去兰州部队。”杨楚峰铮铮豪言。嚯!真有股造反派的脾气。
“我也跟楚峰去兰州。”肖振华附和道。
……
到后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交谈得十分热烈,相互间好像一下子冰释了所有的前嫌,重新回到了运动前的友好岁月。
“七毛”最后说:“光说不练假把式,我咯明天就去报名。”
第二天,除了刘援朝,彭贵生和我没报名,三(五)班共有17个男生报名参军,除了周复华报名69军外,其余全是兰州部队。
刘援朝不报名是父亲原因,彭贵生眼睛不行,而我还在犹豫。
我不积极报名参军有两个原因:
我和其他军人子弟相比,思想有点另类,可能我从小在部队长大,反而觉得当兵没有新鲜感。这回又是当步兵,摸爬滚打太辛苦,我这身板受不了。另外爸爸已是军人,我不想再走他老路;
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我想继续读书,实现当作家的梦想,现在一旦草率参军, 哪天再复课,就可能失去升学机会。年纪轻轻连个初中都没毕业,也忒惨了, 我实在不甘心!
我到卫校找姐姐征求意见,姐姐说得模棱两可:“你出去闯几年也要得,反正眼下也没有书读,就怕你一走又复课,那就亏了。” 这不等于啥也没说嘛,不过听她语气,也不太支持我当兵。
出校门时,我碰见了胡广祥,他已报名去兰州部队当兵,并鼓励我积极报名参军。
我把想法告诉王曼莉,她很是惊讶:“正赞人家都在争先恐后报名当兵,我弟弟都报名了,你哪根筋搭错啦,这样消极?”
“我就想多读点书。”
“如今这样混乱,哪有书读?好不容易有个当兵的机会,你还犹豫,榆木脑壳不开窍,书呆子。”王曼莉“教训”我。
“学校总归是要复课的,未必一直乱下去啊?”
“那谁晓得是猴年还是马月?不要到时闹个鸡飞蛋打——两头落空哟。”
“也是哈……”的确茫然呀,我心动了。
“当兵去吧,你爸爸是军人,政审好通过,又考过滑翔员,体检更没问题,说不定会被优先录取呢。”她极力鼓动我报名参军。
“你就那么想我走呀?是不是等我走了好另攀高枝?”
“你放屁!我们都那样了,还说这些……”
“这么说,我走了你不会变心啰?”
“裸连,讨厌!”
王曼莉满脸娇羞,激起我阵阵心神荡漾、想入非非,若不是四周有人,我定会抱住她亲吻个够!
既然王曼莉如此热烈支持我当兵,我再磨蹭就显得太娘了,她一定瞧不起我。罢了,走吧。当天下午我就到兰州部队报名处报了名。后来知道,我竟是三(五)班最后一个报名参军的人。惭愧!
接下来就是体检。二中体检的地方在南门内正街的县实验小学,校门是寺庙建筑,大概有八九间破旧的教室,学校和我们一样,搞过几天复课闹革命又熄火了。除了传达室只有个看门老头,老师学生跑了个干净。
二中报名参军共有300多人,体检分三天进行,并不显得拥挤。我是第三天同郭金火、杨楚峰、刘强一起参加体检的。
我们来到实验小学,只见几十个男生在三间教室门外排队候检,内科和外科教室内烧着火盆,暖烘烘的。眼科教室内的人最多,检查视力时直接就知道结果,一目了然嘛。
60年代末的参军体检标准较低,各科指标远不能和现在相比,譬如步兵眼睛视力只要达到1.2(国际标准),男性身高1.6米,女性1.55米就可以了。 我65年参加滑翔员体检属一级体检,用的视力表是C字型的,当时两只眼视力均是2.0,现在用的E字型视力表最高也才1.5,我当然轻松过关。刘强两只眼都是0.7,当时就刷下来了,气得他直跺脚,满脸沮丧。活该!还想跟我争王曼莉,去死吧!
在内科体检时,我遇到了“万长子”。这家伙刚从课桌拼成的“临床”上下来,边穿裤子边恶狠狠问医生:“么样,有冇得问题?”医生是县医院的,可能认识这个凶神,立刻满脸堆笑:“一切正常,你么样会有问题。”“万长子”斜看了我一眼,和我身旁杨楚峰打个招呼,拿起那只大衣没包好的枪套扬长而去。
嘿!这小子也太猖狂了,竟敢带枪来体检!对了,他一定知道自己身体有问题,害怕过不了关,故意带枪威胁医生。老天你眼睁大点,如果让这种杂皮混进部队,那简直是解放军的耻辱。
体检完了就是政审,这段时间很长,将近两个月。由于文化大革命的原因,全军66年没招兵,现运动又深入到尖锐复杂的第二阶段,每个应征者的情况可能存在很大的差异,因此政治审查十分严格,除了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本人在运动中的表现是审查的重点。
听说兰州部队政审要求比69军高,而且有优先选兵权,不禁让我感到很好奇,这到底是一支什么样的部队呢?
那段时间,班上报了名的很是紧张忐忑,一是体检结果除了视力,其余并不清楚,二是担心政审过不了关,也不知道兰州部队的要求到底要严格到啥程度。尤其是“七毛”、“样子”等人,心里一定打鼓。他们近两年不仅是响当当的造反派,而且手里还有武器,我看他们这回如何蒙混过关。
杨楚峰、蔡立新、肖振华三人表现最为积极,一天到晚跟在那个叫张风岐的排长屁股后面乱跑,排长长排长短地叫个不停,拼命献殷勤。
我很自信,认为自己身体、政审绝对没有问题,当个兵还不是手到擒来,用不着去巴结接兵的,每天只和援朝、“猫眼”在一起混,我清楚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
哪晓得张排长很不满我的傲慢,有一天当着杨楚峰面冷冷地问我:“你叫赵旭东是吧,到底想不想当兵?”我一头雾水,心虚问道:“我报名啦,体检政审有什么问题吗?”张排长拿腔拿调:“问题还没发现,不过你这态度……我们可是择优录取哟……”
哦,明白了,他是怨我没拍他马屁呀,这还不简单,表忠心谁不会:“报告张排长,我坚决要求参军,您一定要收下我,我这人不会说话,但我从小特能吃苦,我之所以选择兰州部队,就因为它在大西北,条件一定很艰苦,更能锻炼人,也更适合我,请领导相信我。”
张排长眯起眼睛看着我:“嗳,这就对了,总要有个态度嘛,我们会考虑的。”杨楚峰也叫我架子放低点,多和接兵人员搞好关系。
唉,我何时摆过架子哟,活天冤枉,看来我得迅速适应新的人际关系。从此我也加入了溜须大军,经常有事无事跟在张排长左右,有话无话都要找他聊几句,时间久了他果然对我好感大增。
元旦那天,兰州部队和69军接兵干部组成了一支篮球队,和二中应征学生球队打了一场比赛,结果输给学生篮球队20多分。参加学生球队的有熊宝华、肖和清、万顺利、郭长生等人。
赛完球,我远远看见余业珍正和肖和清在球场边交谈,余老师神情严肃,阴沉沉的,而肖和清则是满脸堆笑、点头哈腰。是了,肖和清肯定在为那晚打砸事件向余老师谢罪求饶。后来在部队席普告诉我,当时余老师宽宏大量,在肖和清报名参军的关键时刻,没有向征兵干部告发肖的恶行,放了他一码,否则,肖和清休想参军。
一九六八年一月下旬,全国各地相继成立革命委员会,形势渐渐趋于稳定,征兵政审工作继续有条不紊地进行。经过体检和学校初审,我班仅剩下10人。我向张排长讨口风,得到他肯定答复后,我吃了颗定心丸,准备回家过年。到底去不去当兵,最终得爸爸定夺,每逢大事,我从来都是听他的。=
除夕前,我去卫校约姐姐回家,她不在。听胡广祥说,秦海蓉邀请姐姐
和朱凤华去她家参加大姐的婚礼去了。嘿,姐竟敢不回家过年,而且连个招呼都不给我打,我只得一个人回广水。
一到家,妈妈就告诉我,爸爸半月前回老家探望生病的婆婆去了,
过年回不来了。这么多年来,我和妈妈、赵平第一次在家过了个平淡冷清的除夕。
我把自己报名当兵的事告诉妈妈,她很不赞成:“你马上就要读高中了,
当兵就中断了,以后啷个上大学呀?”赵平却热烈支持我:
“哥,当兵好,威风,读书有什么用,臭老九。”
“是啊,妈妈,现在哪有书读啊?我都浪费一年时间了。”
“把眼光放远点,总会开学的嘛,你连个初中都没毕业,以后怎么
工作呀?”妈妈这句话戳到了我的痛处,激起了我逆反心理。
“毛主席说了,解放军是个大学校,在里面可以学到一切,这个兵我当定了,你不用劝我。”我跟妈妈耍横。
“那等你爸爸回来再说吧。”妈妈搬出最后一招。
妈妈对家里大事一向不发表意见,这回对我参军怎么这样极力反对呢?只好等爸爸回来再说了。
大年初一,我兴冲冲去见卢玲玲,不想扑了空,她们全家又到河南确山亲戚家过年去了。真气死我了,见一面这么难,我开始怀疑我俩的缘分了。
不管怎样,走之前,我必须要卢玲玲对我有个明确态度,行就当着双方父母的面定死关系,不行就拉倒,我好一心一意对待王曼莉。
我再也不愿意脚踏两只船,既危险也不道德。
然而事与愿违,我隔三差五往四中跑,却一直见不到他们一家人,
过完元宵节再去她家时,只见到卢叔叔和叶阿姨,卢玲玲姊妹俩继续留
在她表姐家玩,啥时回来没说,看来我和卢玲玲真无缘分了。
更让我担心的是,爸爸给妈妈来信,说婆婆的病老不见减轻,他准备过了年送她去县医院彻底检查治疗,二月份是回不来了。
婆婆啊,你可要好起来呀,孙儿保佑你活到100岁,孙儿已长大成人,马上就要当兵去了,等我复员回来,一定回老家看你。
爸爸,我走了,这是我第一次自己做主当兵,请你相信和理解儿子的选择, 我绝不会给你丢脸。
三日后我回到二中。
一九六八年三月五日,在学雷锋五周年纪念日里,我班9个男生收到了入伍通知书。分别是:
兰州部队:赵旭东、杨楚峰、郭金火、肖振华、蔡立新;
69军:涂炳生、郑冬安、周复华、鲁云华。
在最后的政审中,屠忠林被淘汰,听说社会关系有点问题;涂炳胜、郑冬安最终被69军招走,一定是二位造反头子名气太大,被兰州部队打了排球。看来,部队不喜欢造反派。
二中其余各班兰州部队入伍名单:
二(二)班:王群明、叶挺新
二(四)班:澹台宗波
三(一)班:席普、涂国斌、汤文启、胡仕贞
三(二)班:李腊田、何继军、刘联群、赵望云
三(三)班:孙德敏、沈五星、张世贵
三(四)班:张均斗、涂洪山、汤文改、杨双成、何正安、田长明
老三(一)班:李永、李鄂生、肖和清、郭长生
老三(二)班:李六、丁吉林、张鄂中
老三(三)班:熊玉堂
老三(四)班:熊保华、伍绍铭
69军入伍名单(省略)
在最后审批定兵中,东风军分区争取到8个到兰州部队的女兵名额。我知道的有:
三(一)班:邓建军 父亲是老红军、军分区副司令员
三(一)班:李鄂梅 父亲是东风地委党校校长
三(四)班:王东 父亲是军分区副司令员
三(五)班:曹颖颖 父亲是东风行署副专员,时已病故。
一中: 潘东进 父亲是原军分区参谋长,时已离休。
苍天有眼,最终没让万顺林这个恶棍混入人民解放军队伍。
三月七日上午,县“征兵办”在地区礼堂召开大会,热烈欢送69军新兵连启程。二中部分老师和同学前去送行,三(五)班全体入伍兰州部队的同学也去祝贺。
散会后,涂炳生、郑东安、周复华走出礼堂,立刻被前来送行的我班同学们围在中间,祝贺鼓励之声热情洋溢、不绝于耳。
刘援朝走到涂炳胜面前,送他一支钢笔,笑口夸道:“‘七毛’穿起军装好威风,有点像电影演员冯喆哟。”啧啧,这马屁拍的,酸不酸?“七毛”连连摇手:“莫乱说,我哪比得上?”心里指不定多受用呢。
四人中,我和“样子”关系较好,文革前我俩都是班干部,接触机会多,谈得拢。近两年虽因观点不同分开了,但我们从未发生正面冲突,当“万长子”要揍我时,他还出手帮我化解。那天趁分别之际,我对他说了许多感谢的话,弄得他很不好意思,当时与我互相勉励,争取在部队做出点成绩来。我俩还约定到部队后多写信交流。
周秀清当众送给周复华一个红塑料皮日记本,引起一片赞叹:“噢,‘地主’艳福不浅咯,几么赞谈起的?好隐蔽哦。”臊得周复华满脸通红,周秀清则面不变色、落落大方:“说些么事哟,同学之间就不能送纪念品啊,想不想看题词?”伸手向“地主”讨要日记本,被“地主”巧妙躲开了。
“地主”那天挣足了面子,我好生羡慕,不由暗想,到时王曼莉会送我什么呢?
左九瑛别出心载玩浪漫,用牛皮纸袋包了一小包土,含情脉脉地看着“七毛”:“……希望你远走千里不要忘了患难战友,更不要忘了家乡,故土难离嘛。”“七毛”一脸愤怒:“你神经病!”接过去狠狠摔在地上。 “哈哈哈哈……”众大笑。
十点钟,69军新兵连分乘8辆卡车,在雄壮的“人民解放军进行曲”中,朝火车站驶去。
再见了,三(五)班的战友们!
再见了,二中的战友们!
让我们在人民解放军大熔炉里锻炼成长,建立功勋,为母校添彩,为东风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