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墙是我唯一的依靠。我挣扎着沿阴森的医院走廊往外走,在我身体内搅动过的钳子被随手放进托盘时发出的清脆的金属碰撞还在我的耳边回响,可是很快就被低沉的轰鸣声取代了。我抬头环顾,周围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庞,急速移动、彼此交织,不带任何表情。羞耻和恐惧让我想要从这个地方尽快逃离,头上渗出的汗珠却在提醒我,我做不到。我还是找了张靠近墙角的椅子坐下来,疼痛让我不自觉捂住了肚子,使劲儿往里压,好像能弥补里面的空虚;头也在尽力下沉,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蜷成一团。紧闭双眼,我在想象胎儿的姿势,想要周围的空气变得致密些、浑浊些,把我包裹起来,越紧越好。
“你信主吗?”一个声音仿佛从天边飘来,若有若无。
真好笑。为什么这时候会想起这些?当我占据着整个世界的目光、挥霍无度时,没有这样弱小、温柔的声音——或许它曾经存在过,只是被外界的喧嚣淹没了。主、耶稣、上帝、救世主……你们要是存在,会救救我吗?会抛弃我吗?偏偏是这个时候,让我听到了它。是在嘲讽我吗?是在讥笑我自作自受吗?不要这样,我已经够惨了。不要这样,我会忍不住的。我讨厌这样的我,讨厌让别人看到这样的我。我竭力压抑着喉咙剧烈的蠕动,我绝不能在这里哭出来。
“你信主吗?”停了一会儿,那个声音又响起来,稍微坚定了一点。我这才意识到是来自外部的声音。我惊恐地抬起头,迅速换上了一张这里随处可见的冷漠的面孔。真神奇,你救了我,身边的陌生人。
我从包里取出纸巾、擤了鼻涕,随口说了声:“对不起,我感冒了。”这才注意到原来身边不知何时坐过来一男一女,大概是这家医院旁边大学里的学生。之前的声音,应该是紧挨着我坐着的女生发出的。他们没有背书包,却在手里分别抱着一本相同的书,黑色封面,和医院里的气氛相当协调。封面上两个醒目的字:圣经。
见我有了回应,那个女生立刻露出了自以为灿烂的笑脸:“大姐姐,你信主吗?”
我不置可否,呆呆地看着他们。他们看起来很健康,面带笑容,一定很幸福吧。幸福的人为什么来医院呢?幸福的人为什么还需要信仰呢?宗教不是给弱者提供安慰的吗?教会不是为了让一群懦弱的人抱团取暖的吗?他们来这里、向我传教,是觉得我很凄惨吗?是在嘲笑我吗?我难道真的像他们眼中那样吗?
大概是忍受不了我们之间的沉默,在女生的笑容还没有僵硬前,旁边的男生把身子稍微向前倾,也用同样灿烂的笑容说:“您不要误会。我们是大学生,就在旁边的这所大学读书。我们隶属于附近的一所基督教会,是在利用没有课的时间向世人传播福音。您信主吗?”
我信主吗?我也在问自己,或许很久之前就一直在问。如果从我之前的所作所为来判断,我岂止是异教徒,简直是魔鬼的代言人。我贪婪、懒惰、放纵、傲慢……沉溺于外物和别人的骄纵,丝毫不珍惜曾经拥有的让外人艳羡的东西。
“……爱,爱所有世间的人。”男生还在滔滔不绝,但又不像是在背诵,或许这些话语已经对别人重复几百遍了吧。但这时我却不知为何回过神来。
或许是注意到他的手这时握住了女生的手吧。女生还在笑着,只是变的温柔了。我却突然觉得肚子里又开始疼了起来,甚至超过了刚才钳子冰冷的刺激,是一种如同撕裂一般的阵痛。
求求你停下来吧,你只会让我变得软弱。或许那样就如你所愿,可以像奴仆一样扑倒在你的脚下,然后亲吻你的鞋尖,向你宣誓效忠、任你摆布。不,我决不允许自己这样。我不会允许你再次进入我的内心;如果你曾经在那里留下什么,我会毫不犹豫地把它们剔除!
我的脸色愈加阴冷,这是我从他们的瞳仁中看到的。他们到底是新手,似乎一下子慌了神,男生的语调变得更快、如同劣质的磁带一样。终于,磁带到头了,他不得不停下来。
他的脸有些红,尴尬、羞愧、不被理解的委屈、碰壁失败的沮丧让他手足无措,早已冷却的笑容在颤抖。他好像急中生智,又像是最后一搏,咬着嘴唇忍了半分钟,然后拼尽全力对我说:“即使是罪人,主还是会接纳你的!”
“还是”?“还是”是什么意思?是说我已经堕落得无可救药了?是说我已经众叛亲离了?是说我已经走投无路了?全世界都背叛了我、都想向我扔石块了?我已经成了一个人人鄙夷的烂柿子了?我不需要你的安慰、同情和施舍,即使是以我的世界毁灭为代价也不需要!我做过的事、犯过的错,我自己会承担后果!伤害、疼痛、贫穷、孤独……如果有更多的惩罚,就一起向我砸过来吧!我倒要看看,什么东西能把我击垮、什么东西能让我舍弃我的自尊和骄傲!
我凌厉的眼神吓到了那个女生,她的身子略微远离了我。她或许感觉到了男生话中的不妥,一直在暗暗往下拉攥着的男生的手,另一只手却不自觉搭在了我的肩膀上,似乎想向我道歉,又或许只是她平常向别人表示亲昵的手段。
“别碰我!”我抽搐般地抬起手、把她的手打了下去。她完全被吓呆了,伸过来的那只手还停在半空中,像遭了电击一样,另一只手却本能地挣脱了男生的手,想要保护自己的同伴。她的笑容消失了,藏在惊讶后的是恐惧。
我尖利的声音似乎在我周围划开了空气,声音再也无法传进我的耳朵,婴儿的啼哭声、少女的啜泣声、在走廊里焦急等待的家属的叹息声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双眼睛,像夜里猫头鹰的眼睛,放着寒光、带着利刃,想要把我肢解,想要从我身上夺去更多的东西。
我受不了众人的逼视,也不想看到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景象。我不能再呆在这里了。我强忍住体内的疼痛,猛地站起身,世界却突然开始旋转、变得异常明亮,一切都带上了一圈银白色的光晕,棱角变得柔和,连冰冷的医院也变得可以忍受了。我突然想起,自己好像就是在这家医院来到这个世界的。我晃了几晃,手在空中试探了几下,最终还是扶住了椅子的靠背。
听觉却突然恢复了,甚至更加敏锐。一瞬间声音像潮水般涌来。“……她怎么是一个人来的。”“可怜啊。”“漂亮女人啊,命不好就完了。”我想愤怒,却一点力气也没有;疼痛化作了一阵恶心,想找个地方吐出来。我赶忙捂住了嘴。
我隐约看到面前有一个白色的身影,仿佛想回头向我走来,却犹豫不前。是天使吗?是来拯救我的天使吗?为什么不靠近我一点?为什么停下了你的脚步?她身边一个模糊的影子拉住了她,把她带走了。
“她怎么了?”“大概是更年期到了吧。你将来可不要像她那样啊。不会的,有主在你身边,你不会变成她那样的。”“你坏!不理你了!”
声音渐渐远去,一股莫名的惊惶却从我心中涌出,已经远远超过了走入医院时的恐惧。我老了吗?可我还不到三十岁啊。
我怎么了?
医院外的钟声响起,当……当……当……是附近教堂的钟声。主啊,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