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回家喝了几杯闷酒,也没想开今天遇到的事。
今天应该是老马今年最后一次到格子镇赶集,后天就是小年了。儿子早就把年货置办好,但老马还是觉得缺点什么。具体缺什么老马也不知道,但他觉得自己需要亲自到集上看看,看到货,他才能知道缺什么。
说是集,其实已经是市场了,因为现在天天都有人在那里摆摊。但仍有不少人像老马那样守着七天一集的习惯。其实这习惯也是修改版的,1959年以前,格子镇是每月两集,农历初一和十五。59年停了。62年重开的时候,当时的公社书记说:很少人能记得农历日子,干脆改成两周一次,周日为集日,这样还能方便机关厂矿职工到集上买东西。实行半年后,发现两周一次也很麻烦。如果你不是次次赶集,根本不知道这个周日是不是集日。干脆,改成7天一次集,简单明了。
只是在80年代后,老马才真正享受赶集。之前,除了生活需要,比如家里自留地红薯收了,想去换点钱,只能挑着担子到集市撞运气。没有生活需要去赶集,浪费一天生产队工分,中午要买吃的,还要给老伴和孩子们带回点什么。过程中的享受自然有,但花费太大。
分田到户后,老马有了闲功夫。50多岁了,不能像年轻人那样农闲的时候到外地打工或做买卖。儿子已经结婚,老马觉得出去闯荡不该是老人的事情。闲了就得找事情,于是就爱上了赶集。 不是没次都去,但两三周一次的频率是有的。
这是1988年,儿子在外面做小买卖收益还不错,春天时给老马买了辆自行车,这可方面了老马赶集。以前两个小时的路现在不到半小时就到了。
虽然有车,但路还是那条被段段田埂连接起来的路。不仅需要高超的骑车技术,还要时刻准备下车,比如对面来人,或者田埂端头有排水沟。这些难不过老马啦,路好路坏老马不在乎。但方家滩那块田靠路边的那堆石头,老马每次看到就想把它们踢开。
那石头明显是给行人作难的。 因为它们故意被摆得乱七八糟。从方家滩上去就是公路。一般人在这里上下公路都会从自行车上下来,因为那段路坡度太陡了。但总有年轻人靠充沛体力和胆量去挑战。有人能成功骑着车子上去,也有人成功能骑着车子下来。挑战自然有失败的,新庄肖老广的小儿子就曾在这里把腿摔骨折了。
失败不一定都能到骨折那样的程度。比如有人挑战下坡,结果失控,人和车都滚到田里,把泥巴洗干净了推着车子离开。分田到户前,田是集体的,你滚进去把庄稼搞坏了没人找你。现在不同了,田分到户,庄稼损坏了就是损失。田的主人曾试着插牌子劝人,把路的端头挖条小沟吓唬人,但都不能阻止人家挑战下坡。于是,他气不过,拉来一板车石头堆在田埂靠路的那侧。如还有人挑战下坡,滚到田里之前,先得过这个乱石关。
还别说,这个还真管用,挑战下坡的少了。即使还有挑战失败的,多会在失控的那一霎那,把自行车把摆向另一侧,而不去挑战乱石阵。
今天老马到集上转了半天什么也没买。他发现,所有想买的东西儿子都已经买了。他在心里骂:兔崽子,为啥买那么全?
当然老马也可以买些可有可无的东西回家表示没白来一趟,但他不是那种乱花钱的人。在丢面子和花钱上做选择,还是先择丢面子吧。
老马骑着车快到方家滩下坡处,就看见邻村白家贵的儿子在那里哭。小孩才7岁,非常调皮,从坡上下来跑得太快,脚下一绊,摔倒在乱石阵。
除了脸上有几处擦伤,裤子被划开一处裂口,没什么大事。但孩子哭得瘆人,估计是因为恐吓的缘故。
几位行人停下来,包括老马。大家都对这乱石阵义愤填膺。老马忽然找到了一个借口可以去发泄在集上没买到东西的闷气。他跟着大家异口同声,让白家贵媳妇带儿子上田的主人那里讨说道,求赔偿。
老马觉得还不够,便愤怒地将几块特别显眼的石头踢到了田里。
田的主人家不远,只有两百多米。白家贵媳妇拉着孩子到了门口,还没说话,里面出来一位50来岁的妇女,她急忙走到孩子面前,看看脸上伤口,又仔细察看身上有没有伤,然后拉孩子进屋,给孩子弄来爆米花和糖果。一会儿,孩子就笑了。妇女还拿来红药水,对孩子说:伤口有细菌,需要杀,勇敢的孩子不怕疼。你怕不怕疼?
孩子说:不怕!
“好,我给你涂上” 妇女手很轻,孩子真的没哭。
周围的人似乎像看电影,包括孩子的妈妈。 这段情景里,那位妇女似乎根本没注意他们,宛如被屏幕隔开的两个世界。
刚才义愤填膺的大伙都冷静下来,在这段表演面前,他们似乎被什么给罩住了,包括老马。
还是那位女主角打破了这个隔断,妇女对白家贵媳妇说: “把这瓶红药水拿着,晚上睡觉前再涂一遍就好了。男娃喜欢玩闹不是坏事,小时不贱(当地土话,指调皮捣蛋),大了有限。”
白家贵媳妇带着孩子走了,大伙也散了。老马推着车子也准备离开,妇女忽然后面喊:马哥,不到家坐一会?
老马回过头,仔细打量她一番,仍然不认识。
“别瞎琢磨了,你不可能记得我。我是你邙山屯你姨父那里的。你姨夫家起屋那年我们见过。你没怎么变,我估计变得让人认不出来了。你姨夫当时还想当介绍人把我说给你,但让你姨给阻了。你姨和我妈不对付。”
老马忽然想起来了,那个泼辣风趣的姑娘。姨夫家起屋,老马砌砖,姑娘给运泥。
老马:“我想起来了,原来是凤友呀,你不是。。。”
“对,嫁赵家祠堂那里了。哎,十年前,我家那死鬼出事了。。。。这不,前两年改嫁这里了。来家坐呀,我给你沏茶。。。”
“不啦,不啦。。。。我回家还有事。。。。”不知何故,老马忽然紧张起来。
“那好吧,我家那口子今天不在家,等哪天在家,再请你过来。虽不沾亲,但我们还算带故。”凤友笑着说。
老马:“不是这个意思,是。。。。”
“我知道,突然遇到我,你肯定惊得不行。好吧,我就不留你了。腊月天黑得早,你还是早点回吧。”
老马上车正要离开,妇女又说话了:“我说马哥,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能像年轻时候那样冲动了。你想过吗,我们那块田如果不摆石头护着,我们自己也危险呀。我们家老三去年在那里除草,突然一辆自行车冲下来。还好只是撞在屁股上,疼几天就好了,你说要是车把撞到头,可怎么办呀? 不敢想呀,马哥。”
听到这个,老马下车想解释,但发现妇女已经转身往屋里走了。
她一定看见刚才自己在那里将石头踢进田的场景了。
羞和燥一起袭向老马。老马长叹口气,上车往家里走。
路上自然回忆了姨夫那年当介绍人的事情,阻止的人其实不是他姨,而是老马的老娘。
老娘的理由是: “太泼辣的女孩子会不明事理,喜欢欺负人,我家小子是个老实人,以后一定被她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