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雨站在自家院门口感慨万千,院门、屋门都倒着贴了个福字,连院里的梧桐树干上都贴着一张,上一次自己离开是春天,满园春色;如今白雪覆盖着没来得及清理的菊花枯枝,显得有些落寞,父亲一定是想给他家的感觉,所以早早自己贴上了福字,往常这些都是等战雨回来和父亲一起做的。他强压住内心的酸楚,推开门走进去。刚站在屋门口,门突然拉开了,他本能地往后一闪,一个趔趄差点踏空,父亲一把拽住他,嘿嘿地笑:“是不是父子连心啊!”
“老实坦白你在门口看多久了?”战雨一边挤过父亲身边往屋里走,一边佯装生气。他知道父亲每次都是这样望眼欲穿地盼着他,可接他去北京住,他又不肯。
父亲关上门,搓着双手笑着站在他身后,不说话,就是看着他笑。
战雨放下东西转过身张开双臂抱住老父亲,现在的父亲就像当年的他——放了学在家里边做作业边巴巴等着父亲下班回家。
他们是彼此的全部,相依为命,互相支撑。
战雨就那样像搂着小婴儿一样搂着父亲足足有半分钟。然后松开臂膀,
“爸,看看我给你带什么礼物了?”说着话转身去翻包,其实不想父亲看到眼中噙的泪。父亲一边走向厨房,一边说:
“不着急,先换衣服,马上开饭,陪爸爸好好喝两杯。”
等战雨换好衣服从自己的房间出来,父亲已经开始一道一道从厨房往客厅桌上摆菜。
“好香啊!”战雨说着拿起桌上的筷子,先从中间一个花瓣形状的白色大碗中夹了一块红烧牛肉放进嘴里。
“嗯,没错,是那味儿。”当年战雨嫌父亲做饭不如妈妈好吃,哭闹着要找妈妈,父亲就学了一道土豆烧牛肉,顿顿给他烧大米饭配这道菜,那时家家户户生活不好,他们家能顿顿吃牛肉战雨再也不闹了。现在生活好了,牛肉常常吃,可每当战雨回家还是要父亲给他做这道菜,因为那是父亲的味道。
父子两人对面坐下,相比父亲做的满桌鸡鸭鱼肉,饭桌上的气氛还是让人觉得有点冷清。战雨先拿出一个长方盒子,
“爸,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你回来就是爸爸最好的礼物,花这钱干什么?”
“爸,你拆开看看。”战雨坚持着。
爸爸打开纸盒,
“这是频谱治疗仪,你那腰伤一到冬天就犯,以后再疼你就不用去外面烤电了,在家自己就办了。”
“儿子,……”黎振龙有点激动,他去摸酒瓶,战雨急忙接过来、打开,先给父亲斟满,再给自己倒上一杯。
“爸这一生没什么大出息,也没有轰轰烈烈的为国家、为小家做过什么贡献,可老天还是赐给我这么好的儿子,谢谢你,……。”黎振龙言语有点哽咽,干脆什么也不说了,和战雨碰下杯子,一口干了。
“爸,千万别这么说,您是个好父亲,也是个好男人,有您这样的父亲,我——骄傲!”战雨说完也一口干了自己的酒。
趁父亲给自己倒酒,战雨仔细打量父亲:鬓角有了不少白发,眼睛下面也有了眼袋,过去那个帅气、能干的父亲,已经不再年轻,想想他又当爹又当娘照顾自己的日子,战雨替父亲觉得心酸。
“爸,我经常不在家,你该有个人陪,不然我在外面也不放心。”战雨给爸爸夹了一块儿鱼。
爸爸吃着菜一听这话,急忙摇头:“这人一老,毛病就多,容不下别人,别人也受不了我。”
“一点儿不老。跟同龄人比比,您还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帅哥。”战雨又闷头喝了口酒,这才一咬牙:
“爸,您是不是还想着……。”战雨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不想叫妈。
黎振龙缓缓放下酒杯,没有回答儿子的问题,而是问到:
“儿子,如果你妈想你,你愿意见她吗?”
“她来过了?”战雨放下筷子,“她嫁的是姜启辉对吗?”
“噗”黎振龙刚到喉咙的一口酒差点儿喷出来,赶紧闭紧嘴巴强咽回去结果呛的自己连连咳嗽。战雨赶紧为他捶背,又递过一张纸巾。
“你们……见过面了?”
战雨摇摇头,没说话。这是最近一直憋在他心里的问题,自从看到姜夏凡的妈妈他就想问,可唯恐揭开的伤疤再度滴血,那一定是男人不能承受之痛。
黎振龙仔细看看儿子的表情,试探着说:
“其实爸不希望上辈人的恩怨影响你的生活,不管我们之间怎样,她终究还是你妈。”
战雨没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父亲的豁达让他惊讶,那要怎样的深爱才能做到。
“爸,……”战雨盯着桌上那盘拔丝红薯,(那是妈妈的最爱,)犹豫了片刻还是问出来,
“一生只爱一个女人,您——不会遗憾吗?”
黎振龙看着儿子复杂的眼神,故作轻松地笑了,
“等你有了爱的人就会明白。”黎振龙站起来拍拍儿子的肩走过去把电视调到春节晚会等着看小品。
看着爸爸的背影,战雨好像下了决心:
“爸,我找到囡囡了。”
那身影陡然间晃了一下,黎振龙转过身:
“你说什么?你找到谁了?——囡囡?”他一步跨回来,弯腰看着儿子的眼睛,
“她在哪儿?她怎么样?为什么不带她来家里?”
“爸……,爸……您别急,别急,听我慢慢说。”
听着战雨讲述寻找的过程,黎振龙内心如滚雷轰过,他第一次听儿子讲那么多,在这一刻他突然明白:儿子就像自己痴情地爱着一个人,这爱或许也寄托着儿子潜意识里对母亲的思念,对那段幸福童年的怀念。
“难怪她问我囡囡的下落。”战雨讲完,黎振龙嘀咕了一句。
“你说她来问过囡囡?这么说她是怀疑什么了?”看战雨迫不及待地样子,黎振龙赶紧解释,
“当然是来看你的,顺便问了一句。”
“至少怀疑过,那姜启辉是不是也怀疑了?如果是那囡囡一定会有危险。”战雨忧心忡忡,吃不下也喝不下了。
看爸爸一脸迷惑,战雨没再多解释,他不敢告诉爸爸囡囡在和姜启辉的儿子恋爱。
“如果你妈怀疑,她早晚会知道,囡囡身上有个胎记。”
战雨一听汗“唰”就下来了,他拿起电话看看时间,将近12点,他编了一条拜年短信发了过去,没一会儿,梅雨琳的短信就回过来了,战雨的心稍稍安定下来,这一晚他翻来覆去没睡过一个完整的时辰。
姜启辉一开门,首先看到的是一大束鲜花,然后才是夏凡俏皮的从一大抱鲜花后面露出脸,再后面是笑盈盈的梅雨琳。
“爸,怎么是您?我还以为是陈妈。”夏凡一看开门的人赶紧收起笑闹的面孔,一本正经地和爸爸打招呼。
“嗯,她们正忙呢。都去哪儿玩了?”
“去市郊转了转,看看雪景就回来了。”夏凡跟爸爸说话总有点拘谨,所以时间短的时候,不愿意多跟爸爸解释。
“叔叔好!”梅雨琳紧随夏凡走进来。
“请进,请进。”姜启辉热情地招呼梅雨琳。
听到门铃声,扎着两手走出来开门的陈妈看到走进来的两人高兴地招呼着:“外面冷吧?快暖和暖和,我给你们倒茶去。”
“陈妈,我们不渴,给我们找几个花瓶来好吗?”听了夏凡的话,陈妈赶紧去拿花瓶。
梅雨琳这时已经站在厨房门口:“阿姨好!我换了衣服来帮您吧?”
“琳琳啊,快去客厅坐吧,这里都做好了,我们这就开饭。”王勤书说着话并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她今天太高兴了,高兴到一定要亲自主厨。
梅雨琳回到客厅,陈妈和夏凡把几个刚灌了水的花瓶摆在饭厅桌上。
只见梅雨琳脱了外套,开始把带来的鲜花按照不同品类分别插进每只花瓶,一会儿功夫,几个造型各异,颜色不同的插花作品就完成了。
梅雨琳和夏凡捧着几个花瓶开始一个屋一个屋地摆放,时不时能听到两人低声笑闹的声音,姜启辉目不斜视地看着电视里的新闻,其实耳朵片刻都没有离开屋里的动静。而梅雨琳在指挥着夏凡把花摆放在各屋合适地方的时候,每个屋的布置和装饰也尽收眼底,而在卧室一双大红色的高跟鞋特别引起了梅雨琳的注意,因为它不仅和屋内雅致的陈设极不协调,看起来也不是夏凡妈妈的品味,——这鞋像是有着特殊用途、特殊含义。
这是梅雨琳几年来第一次过一个热闹的家庭团圆年,可惜家不是她的,热闹也不属于她,可她必须融入进去,不留丝毫破绽。
年夜饭摆满了整整一个长条桌,姜启辉和王勤书扶着陈妈一定要她坐到上座,陈妈拧不过只好坐上去。开席之前姜启辉照例讲几句,他说的最多的是陈妈对这个家的爱和贡献,然后夸老婆的几句话让梅雨琳印象深刻:“我们都是工薪族,挣钱有限,可我能干的老婆总是把这个家打理的精致却不奢华,周全却不张扬,老婆谢谢你!”然后又夸儿子,最后还捎上一句儿子遇上了一个优秀的女朋友,希望他们白头到老,说这话时特意盯着梅雨琳的眼睛,梅雨琳这次用含笑的目光迎上去,不惧,不躲。有那么一刻,她甚至怀疑难道自己看错人了?眼前这一家子明明就是懂得感恩,为人谦逊、家教良好的幸福之家,私底下那些事为什么和呈现出来的如此不同?她想起了叶梦桐,在这个合家欢聚的夜晚,她在忍受着怎样的凄凉和孤独?
开席的时候,姜启辉先把桌子中间那尾清蒸鱼的眼睛夹起来送到梅雨琳的盘子中,解释说:“在我们家乡,鱼头对着谁,谁就是桌上最尊贵的客人,鱼眼睛送给谁,谁就是今晚最尊贵的客人。”
梅雨琳看了一眼夏凡妈妈的表情就明白姜启辉的话全是瞎编的,她笑着说:
“谢谢叔叔!”
那份淡定和从容仿佛在说:不管是威胁还是警告,我照单全收。
夏凡的妈妈心里咯噔一下,不明白丈夫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年夜饭刚吃完,姜启辉全家连带保姆就被接到了一个高级韩式蒸桑馆,梅雨琳在门口犹豫不想进去,夏凡妈妈说:忙碌了一年,这叫洗掉晦气,而且不对外开放,就是自己一家人。没有理由再拒绝,梅雨琳只能跟着进去,一进门果然没有宾客,可服务人员不少,门口有递浴巾的,进了第一道门,有专门领路的,穿过淋浴和更衣室,里面是个大大的院落,院里除了假山花草,就是被隔开的几个大的露天浴池,头上彩灯一明一暗地闪,边上站着几个工作人员随时候着准备提供服务。池里名堂也不少,有养生池、美肤池、 鱼疗泡脚池,其他几个都是放了各种药物、营养物,唯有泡脚池中竟然还有专吃死皮的小鱼啃噬人脚上的死皮,既有趣又痒痒的很舒服。泡澡时灯光昏暗,夏凡和梅雨琳随意这里那里转着泡,梅雨琳倒没什么担心,可泡好躺在按摩室接受按摩时,梅雨琳开始不安,因为他们男女分开,梅雨琳、夏凡妈妈和保姆在一间屋,梅雨琳趴在最里面的小床上,躺在中间的夏凡妈妈盯了好几眼她右后肩上的纹身,那是一朵鲜红的玫瑰,尽管那色彩那设计非常精致,可配在梅雨琳洁白的皮肤上依然显得有些刺目。
夏凡妈妈几次想问,最终还是忍住了,可心里再也没能忘掉那朵滴血的玫瑰,因为她知道有些人的纹身是就着原有的形状和色彩设计,只为遮盖胎记或疤痕。梅雨琳的纹身触动了她心底那根久未拨动的心弦,太像了!那种隐隐的担忧再一次浮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