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模特儿”
乔治·修拉隔着他的“点彩”,小心翼翼地观看他的女人。无论她们意识到这副眼光的存在(《女模特儿》,一八八八;《擦粉的女人》,一八八九至一八九○),抑或并未意识到(《康加舞》,一八八九至一八九○;《马戏团》,一八九○至一八九一 [未完成]),他都这么观看。修拉的女人是“隔帘花影”,修拉则“乐而不淫”。
修拉看似是比塞尚更客观、更科学的画家,然而他的画里却不曾排除感性的成分;在《女模特儿》中,甚至显得温柔而富有诗意。这份儿情感和气氛通过“点彩”表现出来,未免不可思议。女人的美仍是诉诸感官的,同时“点彩”起到过滤作用,一切都变得纯净了;她们显得既轻盈,又结实,看似矛盾恰恰统一,正与“点彩”的画法有关。
在这方面,他似乎有着莫里索、卡萨特这些女性画家才有的体贴入微,但又不是靠再现女人的真实生活达到这一点,他甚至根本无意接近她们。或许觉得这些女人未免显得拘谨,缺乏个性,但是她们就生活在一种微妙,细腻,只属于她们自己的氛围之中,此情此景世间难有,但又恍惚留在记忆,而且不可忘怀。
修拉总将女人放置到一定距离之外,她们实实在在都是对象,看看《女模特儿习作Ⅰ》(一八八六至一八八七)、《女模特儿习作Ⅱ》(一八八六至一八八七)和《女模特儿习作Ⅲ》(一八八六至一八八七),那些女人如此富于质感,仿佛触手可及;再看看最终完成的《女模特儿》,画家无疑是将她们推远了一点儿,但是自始至终有什么维系在他与她们之间,有时我甚至觉得“点彩”是散布在空气中的画家情感的微小颗粒似的。
“擦粉的女人”
我曾谈到莫奈、雷诺阿等人的趣味是中产阶级以上的,看得出他们为此很得意,着力有所表现,但说句不好听的话,总好像勉强才够得上;修拉的画其实也体现了这种趣味,但趣味显然不是他的目标,他所追求的比这要高得多,他甚至有意远离这一切,隔绝这一切,但最终一切反而都有了。他有着他们所没有的大气。
修拉的画看起来特别具有一种完成感,一切都恰到好处,但显然是艰苦卓绝追求得来的。它们是纯粹的,完美的,又是高贵的——这三个词之于修拉不是在形容,而是其作品的特色所在。
“康加舞”
去年我在东京都美术馆看过一个题为“新印象派:从光到色”的展览,系以修拉为中心,对他的魅力和影响更进一步有所理解。
修拉的世界永远是静谧的,和谐的,匀称的,稳定的,风景画如此,人物画也是这样。他不仅画静止的女人,如《女模特儿》;也画缓缓移动的女人,如《库布瓦的塞纳河》(一八八五至一八八六)、《大碗岛的星期日下午》(一八八六);还画剧烈或急速运动的女人,如《康加舞》、《马戏团》。
对架上绘画来说,被记录下来的无疑都是静止的,即使对象是在动态之中,也是截取运动过程的某一瞬间,形容起来就是“飞鸟之景未尝动也”。然而这种静止永远意味着“来”和“去”两个运动的存在。
观者可以借助想象与知识将这切片似的东西向前后延伸,在头脑中呈现出动态的形象。如果说德加是将运动过程的静止的瞬间最大限度地缩小的话,修拉的画法则相当于将这一瞬间固定了,放大了,我们能感觉到那一时刻万籁无声,直达永恒。他最充分地展现了这“切片”里的所有视觉信息;但与此同时,并未排斥观者的头脑将这一切还原为运动的可能性。所以它们是静的,却仍然是动的。她们是这样丰富地、饱满地静止着,也是这样丰富地、饱满地运动着。这样的画兼具静止之美与动感之美。
“马戏团”
当修拉在一幅画中既画运动的对象又画静止的对象时,如果这种对比特别强烈,像《康康舞》、《马戏团》,应该说是最难处理的。
在《康加舞》中,只有前景背对观者的琴师和右下角的观众是相对静止的,其他人物都在大幅度的运动之中。而《马戏团》就更复杂,前景那个丑角正当拉开帷幕这动作完成之际,与远景坐席上的观众都处于静止状态,实际上就是放大或拉近了的观众之一,或是为了加强画面中相对静止的部分,以与位于他与他们之间的飞奔的马、像要跌落下来的女骑士、做着倒立动作的丑角这些急速运动的部分达成一种平衡。
画家将极小瞬间的静止与持久不变的静止统一在一起,纳入同一秩序;而且最重要的是,要让观者接受这一切,让他们的想象能配合画家如此安排。因为修拉所创造的秩序最终完成于观者的头脑之中。从这个意义上讲,《康加舞》、《马戏团》甚至比《大碗岛的星期日下午》更是挑战极限之作。
(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