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大约十岁的时候,有那么一秒的闪念:若有天我死了,这条路依然在这里,依然有人来来往往,却再也没有我了。这么一闪念像被流针一扎而过。
之后,有一次上小学放学回家,妈妈悄悄的对我说:“庄东头的那个张老头死了。”
“死啦?我前天还看见他挑水呢?”孩子的我大声嚷嚷道。
“他是没有病,听说从今以后施行火葬,吓死了。”妈妈依然用很小的声音说。当时我对死并没有任何感觉,妈妈的话也并不能真正理解,就哈哈嘲笑那张老头胆小。
“那你呢?”我看着妈妈问了一句。
“能不害怕吗?若火葬了,死后我的魂魄投胎哪儿去。”信佛的妈妈心怵地说,我隐隐约约意识到一点什么。
在农村,每逢谁家有个白事,一整天都弄得正个小村庄沸沸扬扬,唢呐声,亲友喧闹声,以及哭声,迎接着前来的一批又一批的吊孝者,最后,随着一声长长的惊天泣地的“起——”棺材随着摔盆子的声音被抬走。亲人浩浩荡荡紧随之后,有的儿女哭亲人的离去哭昏厥了过去。白事几乎每年都发生,而我每年只是看,只是看,不想也不悲,因为我不懂死是什么。
再后来,上了大学,突然想探索生命的意义,在探索这个问题的时候无例外地要探索死。有一次狂街,在公园看到一些老人在晨练,有练太极的,有晨跑的,还有压腿捶胸的。其中有一位大爷估计七十岁左右的样子,面对着一棵大树,用手掌极力地拍着树干,一边拍还一边使出全身的力气叫喊:“哈,哈,哈!”我仿佛看到他与死神的奋力抗争,不屈,不服,一种人定胜天的力量!
是的,每一个人自从意识到要死亡都害怕死亡,尤其是越靠近死亡越害怕。但在通往死亡的路上,怎样减少这种恐惧感?
若我现在突然死了,我会很难过,因为,我还没有结婚、生子,不想错过人生更多的体验。但若你让我重新从小再重活一遍到现在,我不愿意,因为,我有着无比精彩的过去,没有一丝遗憾,每一个时刻我都用尽了自己最大的潜在能量。也相信若真重活一次不一定比现在活得精彩。就如你全身专注,用尽所有的能量和精力攀爬了一个峭山绝壁。等回过头来,你都为自己的生命力所震撼,若重来一次,也许怎么也达不到那样的专注,因为你第一次用的是来自生命的天然力量。
所以我相信,用尽生命的能量,高质量的活着、老去,可以减少对死亡的恐惧。不要到老了才说声:“咦,我怎么还没有活,就老了?”这时,无限的恐惧想必会把你裹得喘不过气来。
在死的时候,若用尽身上每一个细胞的能量,躯体如干枯的树枝,那时,活着或者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
然而,我们又该怎样走到生命的自然终点,即用尽生命的最后一丝能量?
几乎没有老人是自然的老去,大多数最后都是因生病而结束生命,并未等到自然的生命终点。
我的妈妈是因肝癌去世的,年享59岁。
在去世的前一年,几乎所有时间都在医院做化疗,有一天,妈妈突然恐惧地哭了:“我怎么觉得我快不行了呢?跟以前住院的感觉不一样啦。。。”
爸爸看着无助的妈妈,压住自己的悲伤说:“胡说,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怎么会治不好你的病?”,之后,妈妈这样断断续续恐惧地哭诉好几次,她害怕死,害怕离开这个人世。哭诉几次后,就不再向爸爸抱怨。妈妈很信任我,她忍不住问我:“满,你说,我这病还能治好吗?”
我知道,她是对我极大的信任,想从我这得到实话才问。我心底楞了一下,向妈妈撒了最后一个谎:“能,不过,很慢,得慢慢调理。”我的语气很稳,稳得足以妈妈感受到我在说实话,而且是慎重的实话。
在妈妈去世的最后一星期里,她的病情急剧趋下直至死亡。医生看到脸色蜡黄的妈妈,告诉爸爸准备一下丧事,妈妈的生命只有两三天了,这时,妈妈偶尔还是很清醒(因为是癌症,脑子还可以),我真的很想问她:“妈妈,你还剩两天就死了,你害怕死吗?”姐姐觉得这样很残酷,就阻止我问了,最后就问了一句:“你现在不能动了,最挂念什么呀?”
“我开春栽的那棵杨树不知活了没有?”妈妈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说。
“活了,长的很好。”我大声说。
“活了!?”妈妈发散的眼似乎放出一丝光。
“还有吗?”我继续问。
“没了。”妈妈闭上眼睛说。
“你不牵挂我们了吗?”我故意大声撒娇地说。
“牵挂啥,啥也不牵挂,你们都大了,不需要吃妈妈了(吃妈妈意思吃奶了、吃母乳了。)”妈妈仍闭着眼睛说。姐姐和我听了泪流满面。
最后,妈妈在一夜持续的疼痛之中走的。
我想,生命的离去,正如生命的到来,其本人并不知道,只是外人跟着你的到来而欢喜,你的离去而悲伤。人的生死如其他动植物的生死,只是自然生命规律的一种交替。
后注:妈妈疼痛撕裂地叫了一晚,但生命的最后十分钟似乎更玄奥。
她“哎呦歪,哎呦歪,。。。”不停地喊,然后突然停止喊,只是呻吟地喊:“娘嘞,娘嘞?。。。”
随之,声音越来越弱,但还是口中很清晰地喊着:“娘嘞,娘嘞。。。”
最后,妈妈像快要干死的鱼,嘴唇极其轻微地一张一合,但从口型依然可以辨出,她还在呼唤着“娘嘞。”直至生命的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