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 曲 (短篇小说)
作者:彭澍
说明:这是写于1980年的短篇,某知名文学刊物本拟发表,却因当时展开了对前辈作家白桦之剧作《苦恋》(刊载于1979年9月出版的《十月》第3期)的批判,致使此短篇撤稿未能问世,迄今已三十余载。
原文:
四面透风的木板屋里,老鼠撒欢儿。一张沾满油渍的破纸片被拖上屋梁,又嘀溜溜打着旋儿落到煤油灯的罩顶,给烟一熏、火一烤,“噗”地跃起火苗儿,轻飘飘飞向屋角的废纸堆,在泛潮的纸上诱起几点火星,被板壁缝隙遛进的小风一吹,忽明忽暗,闪闪烁烁,正悄悄酝酿着一场火灾。而屋主人---一个孤寡老太婆却睡得烂熟,毫无觉察 ……
这晚,没有月亮,没有星光。依傍着珠江的小城,陷入昏沉沉的梦境。连日来,广播颂歌的高亢音响,势如奔雷般地震撼着城关市廛;欢呼“最新指示”的标语横额,排山倒海似的充盈长街短巷。这一切。落入黝黑静谧的夜幕里,失去了固有的声势色调,变得悠远、迷离,象是梦寐中的浮声幻影 ……
老太婆和她的木板屋相依为命,渡过了数十个春秋。她原籍皖北,出生在“四海之内,莫非王土”的大清宣统元年,换算公历为一九零九年,恰与本世纪共同涉历了从末代王朝到社会主义的人世沧桑。她像她的同辈妇女一样,沿袭古老的民族传统。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名叫“某某氏”;她也和灾难深重的民族同样,饱经忧患,死里逃生,至今孑然一身。
她靠捡废纸卖钱过活,必须量入为出,精打细算。为省却电费开销,她效仿当地的节俭住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始终以煤油灯照明,她平素牢记“金木水火土”五行当中“木生火”,一向举火谨慎。但今天入晚,她却为自己无意中所犯下的过失长时间地面对“忠字台”请罪,乃至身心疲惫,不觉倦伏在“忠字台”前的条案上酣然熟睡起来,失去了惯常的警惕。
朦胧的油灯光染黄她一头稀疏的花发。她翕动的鼻孔吐着均匀的轻鼾,眼角残存着斑斑泪痕,唇边滞留着一抹满足的微笑……;她在做梦,梦见人头攒动、群情鼎沸的体育场。
那天下午,市革命委员会贯彻知识青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最新指示”,邀请她给青年们做“忆苦思甜”报告。别看她斗大的字不识半车,但记忆力不错,讲亲身经历并不作难;何况近一年来,她出入车间、农场、军营、“干校”,少说也讲过十几二十回,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就像嘴里装了录音带似的。赶上哪次精神旺,还要添油加醋发挥一通哩!
北京牌吉普风驰电掣地开抵体育场。部队“支左”干部、二十来岁的姑娘小覃搀扶她下车。市革命委员会领导快步迎上前又握手又寒喧,陪她登上主席台。只听满盈盈的看台上掀起“哗哗”急雨,待她入座才淅淅沥沥止住。
颂歌回荡:“ ……呼儿嘿哟,……大救星 ……”
祝福震响:“ ……万寿无疆!……永远健康!”
尔后,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痛诉苦难家史。由于现身说法,讲得朴实无华,真切动人,把听众带往凄风苦雨的岁月。那字字血、声声泪,赢得不少唏嘘哀泣。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上山下乡干革命!……”
高八度的嘶哑的领呼与数千人浑厚的混声交响,震得头皮发麻。她被层层叠起的声浪推动着,像一条小船在往事的茫茫苦海中颠簸。
最后,她湿漉漉的眼睛冒出亮光:
“ ……盼星星,盼月亮,到底盼来了救命恩人,……同学们,别忘了是谁掀掉压在咱们头顶的青石板,叫咱们重见天日啊!大伙儿看看,”她扯扯一身新崭崭的衣服,“旧社会我能穿得这么好吗?这是谁给的?---- 真是天大地大,不如他老人家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他老人家亲哪!……”
她心潮难平,不禁起身舞臂,仰天长啸“万岁万岁万万岁”,发自肺腑的三呼。犹如滚油锅里溅入了水,使得全场沸腾,欢声雷动,历久不衰 ……
她坐上北京吉普回她的木板屋时,耳鼓尚在嗡嗡鸣响着。伴送她的小覃负责写稿来报导这次大会,路上把拟好的文稿绘声绘色地念了一遍。念罢,又嘻嘻笑道:“您今天有几处发挥得好极了,只是讲到‘不吃二遍苦,不受二茬罪’的时候,您说‘阶级敌人火烧辣椒心不死 ---- 不是‘辣椒’,是‘芭蕉’ ……”
“呵呵呵 ……”她爽爽地笑了个够,“你阿婆老糊涂喽!”
船到码头车到站,她在木板屋前下了“北京牌”。
进屋雷打不动头件事,先来到“忠字台”前,毕恭毕敬三鞠躬。
制作“忠字台”的革命行动是去年兴起的。谁不愿“忠”呢,人们雷厉风行,争先恐后,一刹时挨家逐户,每姓一座,用来时时刻刻督促自己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以建立红色家庭。她自然不甘人后,倾尽当年刺绣描花那般心力,拼木造型。精雕细刻,又克扣伙食买来金漆红彩,着意粉饰。果然老天不负苦心人,她那尊“忠字台”精美超群,别具一格,直令得络绎不绝的参观者咂嘴咋舌,称赞她“无限忠诚”。
此时,她回味着刚才做报告的情景,体验到一种蜜里浇油的滋味儿。“哈!你这个连自家姓氏也写不出的老太婆,还要给那些学生、老师,竟还要给大首长讲阶级教育哩!”她的心间滋生起高大感,其中既有享受尊荣的喜悦,也不乏竭尽职责的自豪,仿佛喝罢陈年佳酿,浑身暖洋洋,心头热呼呼。“哦,可不能忘记,你怎么会交上了好运哟!”她不由望向“忠字台”,当她的目光触及上面那幅他老人家年轻时“去安源”的彩像时,但觉心头一震,刚刚漾起的高大感宛如秋风扫落叶般地荡然消逝,暗暗骂自己:“呸!瞧你神气的!你算个啥?不过给青年人讲了几句话,就脸顸皮厚觉着自己了不起了!……”她顿感自己身子愈渐缩小,变成天地间的一块石头、一粒沙子 ……。她的眼眶很快潮湿,莹莹泪珠涨大,象通过焦点虚朦的凸透镜,眼前浮现出迷幻的五彩晕环。她恍惚看到“忠字台”上身穿长衫足踏布鞋手拿油纸伞屹立在安源山顶的领袖,神彩奕奕地,似从天界下凡,那云空浩渺的衬景就像是盘古开天辟地的时刻,……她的耳畔刹时回响起“大救星”的颂歌,一个灵感如火花似的在她的心底闪现出了儿时的记忆 ----
在皖北乡下,她身量儿齐八仙桌高那阵,唱着“说凤阳,道凤阳”花鼓调儿,听着老辈子讲述:世间的大人物全是天上的星宿下凡。譬如皇帝是紫微星,文臣武将则是文曲星、武曲星,……总之,大官、小官都有一颗本命星与他们相对应,而黎民百姓在天上是没有位置的。
“ ……是啦!能把千千万万受苦人救出火坑,凡人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本事!---- 没错,夜晚那颗最明最亮的,一准就是‘大救星’了。”热泪如春潮涨满在眼眶里泛滥,淌下腮边,吧嗒,吧嗒,跌落衣襟 ……。
“哎呀!这衣裳 ---- ”她惊叫道,赶快拂去点点泪迹,马上去床头寻见家常衣着,匆匆替换下来。这是她唯一的一套逢喜庆大典才穿的礼服,可得爱惜呀!
这时,门外传来小汽车刹掣、熄火的声音。
“阿婆!”小覃乐呵呵地推门进屋,身后跟着一个戴近视眼镜的细高挑男人,“又有记者来采访您了。”
“我有啥好访的!”喜得她手忙脚乱,赶紧让座斟茶。
“省里特地派了记者来,是对我们市的关怀,也是对我们工作的督促检查。”小覃顺口溜似的说着官面儿上应酬的俗套套儿。
“不不,我是来向革命群众学习,来做小学生的。”记者也笑盈盈地回以社会上流行的时髦语言。
“我一个老太婆,没文化 ……”
“不!文化不能代表水平高低,资产阶级‘臭老九’文化愈高愈反动!您的忆苦思甜报告充满了朴素的阶级感情,给大家上了‘活学活用’的最生动的一课!”记者不假思索,张口就有,说得慷慨激昂。这时,他抬眼望向“忠字台”,不由惊叹道:“噫!独具匠心!瞧,这‘忠字台’的台座雕刻得多庄严!”
“那是朵莲花。原是神龛上的。”老太婆美滋滋地解释道,“过去我供观音菩萨,后来不迷信了,把它撂在一边儿。去年建‘忠字台’见那朵莲花雕得鲜活,就移了过来。起初配的是半身像。左瞅右瞅不相搭配;近日里有了他老人家‘去安源’这张像,才算称了心意。”
小覃听她碎嘴唠叨地提起神龛来,不禁神情紧张,暗想:“你不懂神龛是‘四旧’吗?乱扯一气!”
记者看出小覃的顾虑,托了托眼镜框,富于启示性地说:“具体宣传时,当然不宜提神龛。事例完全可以生发,要着重挖掘问题的实质,充分深化她的信仰发生了根本变化,从崇敬菩萨升华到高度的‘三忠于’、‘四无限’的思想境界。”
对于记者的透辟分析,小覃一句一点头,佩服得五体投地,不禁暗暗自嘲刚才的担惊纯属庸人自扰。
“阿婆,您不识字,学习红宝书一定有很多困难吧?”记者提问道。
老太婆也不管人家问的什么,只急于表现一番。她自幼唱惯了乡情小调儿,这两年又从市面上捡来的一些合辙押韵的熟词熟句,便后语不搭前言地来个快炒快卖:“‘最新指示’及时雨,字字句句是真理;威力赛过原子弹,一句能顶一万句。”
尽管这得驴唇不对马嘴的答话逗人发笑,但记者依然表情严肃,一面住采访本上记录,一面不住地点头:“好好,很受教育。”然后,他起身正正眼镜,感兴趣地去看“忠字台”。
小覃随同上前,一眼瞥见台顶端排成桥拱形的九个字,刹时怔住,心弦紧绷 ---- 那纸板镂空的“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竟没有了最后的那个字 ---- 这还了得!
“啊!这莲花台座的确显得很庄重,我真佩服您的鉴赏力!”情急之下。她以攻为守,有意操纵记者的视线,乘便上前用身体掩住缺字的空档。
所幸对方只顾欣赏莲花的造型,并未留意,仅随口答以几句谦辞,便宣布采访结束了。
小覃把记者送回下榻的招待所,随即返身登车,原路驶回,到达木板屋,她旋风似的直扑进门,一把将老太婆拉到条案前,指着“忠字台”火冒三丈地责备道:“您简直太粗心了!出了事,大家都要倒霉!”
“哪,哪里,出了岔子?……”老太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张口结舌,不住眨眼。
“缺了最后面的那个‘疆’字,意思正相反!您 ……”小覃想起她不识字,只得耐着性子解释一番,晓以厉害,直把她吓得汗毛倒竖,背脊发凉。老太婆忙不迭地寻觅,在条案下的几捆废纸后面发现了脱落的字块儿,竟不知何时脱落的。
老太婆诚惶诚恐找来小铁钉。小覃帮她把“疆”字复归原位,并恳切地关照道:“阿婆,您别以为自己出身三代贫农,就进了保险箱。咱们私下里说,这两年,因为疏忽大意转眼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的,我见得多了。刘少奇、邓小平的功劳大不大,资格老不老,还不说倒就倒!阿婆,千万得多加小心哪!”
“覃同志,我打,打打心眼儿里,……‘三忠于‘呀!”她急于剖白,牙齿打架,说不成句。
“阿婆,您别怨我发态度,这全为您好。您放心,事情已经过去,谁也别再提它了,用不着紧张。”小覃柔声细气地安抚一番,直到她情绪趋于平静,才辞别离去。
老太婆一个人在留屋里,越想越后怕。她并非怕事情被捅出去自己会挨批斗 ---- 那是罪有应得!她是怕那句祝福话儿缺少了一个字会真的产生不祥后果 ---- 那是她哪怕粉身碎骨也无法弥补的!“世间没了我,能够有别人顶替去讲那些忆苦思甜,也只是少了个‘活学活用’积极分子,地球也照样转;可要是没有了 ……,咳!造孽的舌头!怎么能够提名道姓的 ---- 唉!真要那样,往后断了‘最高指示’怎么得了?全国老百姓可照什么章程办事呢?不知地球还转不转?嗯,也许会转慢一点吧?……”她心情万分沉重,胸际发闷,晚饭也没吃。她垂头肃立在“忠字台”前自谴自责,痛悔的泪水潸潸流过皱褶的面颊。“……你不识字也罢,可总还识数呀!分分明明九个字只剩下了八个,你老得昏了头瞎了眼哪!‘万寿无’ ---- 造孽的话呀!……罪过!罪过!你不忠,不忠啊!……”她真心诚意地仿照被揪斗的“三反分子”那样,弓腰曲背,万分痛悔地对着“忠字台”不停地重复着,“我不忠,我有罪,我罪该万死 ……”
上了年纪的人哪能经得住这番折腾,尽管出于自觉自愿,但身体却不争气。她的眼皮象坠了铅块般沉重,不久便坐在条案前进入了迷茫的睡乡 ……
夜深了。大火在木板屋中静悄悄地蕴育着 ……
屋角的废纸堆上,阴燃着的纸变作黑褐色纸灰,在板壁透入的小风中栗栗颤抖,边缘处扩展成亮闪闪的金线,缓缓地延伸、推移,几缕轻烟袅袅飘向老太婆,令她的梦寐出现荒诞离奇的幻境 ……
烟弥漫,雾腾腾,在千百双捧着香火的茧手上方缭绕。龙王庙前的空地上,供着牛、猪、羊三牲,黑压压的人体此起彼伏,乱纷纷地作揖叩拜着 ---- 哦,淮河水位暴涨,她、她的丈夫和全村老少在祈求龙王爷退水禳灾。飘渺的香烟中浮动着威严的的龙王塑像,乡亲们哀哀地重复着:“大王庇佑乡里五谷丰登,恩德无量。如今大王震怒。我等愚民定有触犯。恳请大王宽赦,全村男女永记宏恩,四时侍奉香火 ……”
转眼间,一串闷雷盖过众人的祷诵声,她已漂浮在浩浩淼淼的洪水里,死死地抱住一枕房梁。眼睁睁看着几丈开外的丈夫和儿女被浪涛吞没 ……。一个浪头劈面打来,不知怎地,她已然奔走在风尘仆仆的大道上了 ……咦?同路人是谁?噢,对了,是那个人贩子!往何方去呢?……
她没来得及想完,又被狂风旋到半空,迷迷糊糊跌落到一间木板屋里。几只单调的鼓乐簇拥着她和一个陌生的男子拜堂 ……“呀!这不是自己的第二个丈夫吗?是他!”那双大眼睛忽闪着善良,使她满怀惊惧顿时消弭。她羞怯地低下头,顺从地把手伸给对方,……怎么?触到的却是砭骨透凉的冰块儿?她猛地抬头,原来丈夫脸色铁灰,满头污血,躺在一块门板上。几个衣衫破烂的苦力哀声地诉说道:“码头的货箱倒了,大哥没躲开 ……”她发疯似的扑向丈夫的尸身,不想却扑了个空,只听头顶上方有声音在呼唤自己,急忙望去 ,却见丈夫悬在天空,怨怨说道:“你命苦哇,求菩萨保佑吧!”
“等等,我随你去!”她纵身一跃,不料眼前发黑,两耳生风,身体一个劲儿坠落。双脚踏实时,她已来到阴曹地府,当即被两个夜叉连撕带掳,推进滚开的油锅里,烹得全身枯焦。
她正痛楚地翻转间,却见一尊神灵自天而降 ---- 啊,足踏莲花,手持杨柳枝,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南海观音大士!……她欣喜若狂,欲待呼救,观音大士早已将她提携,脱离了油锅,眨眼功夫她已回到自己的木板屋,直僵僵地挺在硬板床上。观音大士用杨柳枝蘸了净瓶里的水,朝她脸上掸下几滴。她立刻四肢活泛,魂归阳世,便赶快翻身下床,正欲伏身下拜,岂知大士已飞入条案上的神龛里 ……。
迷幻的梦境使老太婆的面孔漾起感激的神情。纸堆上沤起的火烟还未浓烈到足以刺激她醒来,她睡得恬静而安适。
广阔无限的夜空里,一颗银亮的星嵌在迢远的云隙间,不知哪位邻人收听电台的零点新闻,隐隐约约传来播音前的乐曲:“ ……呼儿嘿哟 ……大救星 ……”
屋角,烟气开始升腾、旋转。浅浅的火苗儿慢慢烧了起来,晃到老太婆脸上。而她只稍稍侧转了脖颈,调整了睡姿,兀自沉浸在梦乡。她感到一丝暖意,仿佛五十年代的那段生活又回到了身边 ----
小城的第一任宣传部长也是皖北人,两口子请她这个孤单的同乡来照管子女,把她视同亲人,孩子都称她做“大姑”。她着实享受到了家庭温暖。如今出外时穿的一套新衣,还是当年部长妻子专为她在裁缝店量身订做的,亏得身体十几年来反而瘦子些,否则就难以上身了。可是,五七年,听说部长夫妇好像犯了什么错误,双双下放去了边疆。她从此就失去了颐养天年的福地,重又回到她第二个丈夫留下的那间木板屋去住。唉!说到头,靠金窝,靠银窝,靠得稳当还是自己的草窝。
部长曾是她思想觉悟的启蒙者,那次开导她:“老大姐,你为什么要供观音菩萨呢?”
“菩萨保佑黎民百姓呀,人间的事总得有神灵掌管着呀!”她颇有道理地说。
“那么你信了大半辈子神灵菩萨,又得到过什么好处呢?”
“好处么,没有,……可,可是,……那,那就啥也不信了么?”她好像失去子主心骨,有点无依无靠的感觉。
“当然要有信仰。”部长说,“我过去撸锄把子,和你一样苦出身。如今我们翻身解放,是靠毛主席、共产党的领导;要不,你、我和全国老百姓还得在十八层地狱的旧中国受苦受难哩!”
“是啦!”老太婆点点头,“毛主席在相片上,我见了;可我没见过共产党的相片呀?”
部长笑着解释了一番,最后启发道:“你说说,到底该信谁呀?”
……从此,她的脑瓜儿打开了一道缝,解放以来的无数美好事物得以涌进脑海,淹没了主宰她大半生的观音大士。终于,她主动搬开条案上的神龛,代之以他老人家的一幅画像。然而,她总认为这不成敬意:观音大士未曾使她交好运,逢年过节还要享用几样供果哩!现在呢,就算不时兴这套,也不该怠慢呀!于是,她请人参照她的意思写了“恩深似海”、“情重如山”的对联,和“大救星”的横额,尽心地进行了装饰,才使她歉疚的心得到些许慰藉。
使她的心愿最终得以淋漓尽致的表达发挥,还得感谢最光辉的榜样“副统帅”所倡导的“三忠于”、“四无限”。嘿,瞧吧,如今她在胸前主心骨的左上方佩戴着金灿灿的像章,怀里揣着遇到任何问题都可以从中找到答案的语录本,走到哪里都是一片“红海洋”。尤其近来又兴出制作“忠字台”,使她那张条案不再是空荡荡了。这更给她带来难以言说的喜悦。她可以每天“早请示”、“晚汇报”,而且每餐饭前还面对“忠字台”叨咕几句贴心的话儿。这一切她做得自然、自觉而真挚。
“人可不能忘本哪!”她时常想,“比比旧社会过的猪狗不如的日子,应该知足喽!可不能生在福中不知福哇!”自从她离开部长家以后,靠捡废纸谋生,政府经常给她些救济款,使她得以维持一日三餐,她没有更多的要求了。因此,当市革命委员会批给她一笔补助款的时候,却无法闯入她那崇高的思想境界,被她原封退回了。她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活到今天全托他老人家的福啊!”因此,她为刚才所发生的意外事故而深深自责。虽然她已经请罪,但在心底留下的罪错阴影将令她痛悔终生。
这时,她在梦境中暂时得到了解脱,梦见自己的身子飞向了“忠字台”,落到画像里的安源山下,领袖朝她挥手微笑,分明是宽恕了她无心而造成的过错,她感激涕零,举臂高呼“万岁” ……。声音才落,周围的景物蓦然消失,正感到奇怪时,发现自己已经来到天安门广场,变成身穿军装、腰扎皮带的红卫兵小将,在和战友们一块儿热情洋溢地边唱边跳“忠字舞”。当大家豪情万丈地舞到“我们心中的红太阳”这句唱词时,只见天空跃出一团呼呼燃烧的火球,烤得人津身燥热,仔细看去,却不象太阳。她想找树荫躲避,岂料火球滚滚而来,愈逼愈近 ……
“哎呀!”她从梦中惊醒的时候,火舌已舔向条案,向脚下窜来。
她惊慌失措,准备拿那条缀满补钉的棉被扑火,转念一想:“毁了被子盖什么?不行!”于是,又慌慌失失去找水桶。不料一转身绊倒在地,扭伤了腰,待她挣扎起身,熊熊烈焰已经爬上板壁。她自知丧失了灭火的力气,只好一边高声呼救,一边移步向屋外逃生。
烈火卷过屋梁,她艰难地走到门口,摆脱了险境。赶来救火的邻人正要上前搀扶她,但见她略略一怔,又调头向火中扑去。
浓烟升腾,火势愈猛,“蓬”地掀开屋顶,……烟雾火网中,老太婆跪地膝行,贴地面推着什么物件向门口蠕动,从模模糊糊的轮廓,可以分辨出是她的那座“忠字台”。她拼尽全身力气,一下,一下 ……,终于将它推出火线之外,然而,就在这一刻,当门的梁柱垮落,不偏不倚,砸中她的脊背,短暂的昏迷过后,她便离开这红彤彤的世界,陷入了永远的梦境。临死前,她嘴里似曾喃喃吐出一些字音,从口型分析,那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 ……”
大火烧红了半边天。木板屋烧得仅剩下一副焦黑的骨架。
遵照市革命委员会领导同志“尽全力抡救”的指示,医生们对抬来的死尸认认真真地采取了一系列救治措施,忙碌了两个多小时,才沉痛地宣布“伤势过重,抡过无效”。
小城给予她的荣誉,是她做梦也不会想到的。市革命委员会领导亲自主持了各条战线革命群众参加的隆重追悼会。会上播放着“死得其所”的语录歌。并且,做为政治任务,紧急动员有关部门,编绘她的苦难家史和英雄事迹,短短几天就办起了展览会,不仅轰动了小城,全省各地的革命群众闻讯后纷纷前来参观学习。大厅里摆着据称是她舍身抡救出的“忠字台”,虽然某些边缘处暴露出新木的纹理,但却没有任何参观者怀疑过它的真实性。
省报记者一连熬了两个通宵,赶就了一篇人物特写,以《一首响彻云霄的忠魂曲》为题,刊戴在报纸的头版头条。
流光溢彩的文字砌成巍巍神龛,她被奉为一尊小神,成了对“上山下乡”知识青年进行“三忠于”教育的楷模。不过,那些云山雾沼的事迹,那些随心所欲的杜撰,倘若她黄泉有知,恐怕也会脸红心跳的。
1980年7月写于珠江边的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