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这是一个一直想写的系列,其实呢,在2012年的时候,我还在上海时就已经写过几篇,记得是连载在《旅游情报》杂志上的,好象还挺受欢迎的。说是“上海回忆”,其实是“回忆上海”,回忆我记得的上海。大家知道,如今的上海,是个千变万化的世界,各种新式的事物层出不穷,可是节奏太快都不久长,看似雨后春笋般地热閙,实则昙花一现似的浮华。
我回忆的上海,是大变前夜的上海,一切都那么自然的存在着,四分钱的电车票,六分钱的糖饺还要加一两粮票,我们手上生着冻疮,边剁着脚边作业,手臂上还戴着袖套,唯一可以取暖的东西,就是个包着一个套子的热水袋。我们继承着艰苦朴素的优良传统,等着赶英超美,等着实现四个现代化,等着要成为共产主义的接班人。
那是个值得回忆的时代,值得回忆,但不要美化!
现在我到了洛杉矶,上海真的成了回忆……】
前几天,中学的食堂事件,閙得沸沸扬扬,虽然我在美国,依然跟进了事件的发生发展,就连英文媒体也有报导,你想不去了解都不行。我个人认为老外不应该关注这种事情,他们的思路有问题。中国人在知道了“只有”腐竹变质之后的感觉是大松了一口气,是不是?可老外的想法是有一必有二,有新必有旧,既然能找到一个,说明管理有问题,只要管理有问题,就不会只有一个东西有问题;现在找到了一个腐竹,那以前呢?同样该公司管理的其它学校呢?有多少已经被吃了下去?吃下去造成的后果呢?做一个十到二十年的跟踪医学调查吧!这么想问题,太累了。
我们小时候可没有这种事,不是因为管理好,是因为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吃,当天的东西当天吃完,我想我们的中学应该连冰箱都没有。好奇如我,居然没见过我们中学的灶头,现在想来,还真有点奇怪。
我是1984年读中学的,七一中学,陕西北路上。小学离得近,午饭是回家吃的,可中学离家要有四站路,那时我还没学会骑自行车,只能在学校里吃了。说来有趣,学校供应菜肴,却不供应饭,饭是要自己带米到学校中蒸的。我猜最可能的原因是由于当时买米是要粮票的吧?也可能不是,供应米饭就要准备饭碗,还要菜碗,当时还没有不锈钢餐盘,那洗饭碗菜碗要多好几个人呢!也不对,饭碗菜碗可以叫小朋友自己带啊,那时的食堂不都要自己带碗的吗?不管了,反正我们中学是不供应米饭的。
那时,早上到学校的第一件事,就是淘米,对的,你没看错,上学先要淘米。米是放在饭盒中带到学校的,饭盒是用铝做的,上海人叫做“钢宗饭格子”,扁扁的长方形饭盒,四个角是圆的,它有一个薄薄的盖子,是套在底盒的外面的,顶盖有卷边,应该是为了增加强度吧。
学校有专门淘米的地方,就在七一中学老楼的后面,有一排水笼头。一到学校,就去那儿,把饭盒从饭包中拿出来,打开饭盒,淘米。那时还没有不淘洗米,米中混有小石子和稗子,要在淘米时挑出来,想象一下吧,一大早,一大羣学生排着队在拣米,多有画面感。
水笼头里放出来的,只有冷水,再冷的天,也还是冷水,我压根就没想象过淘米用温水或是热水。这个习惯影响了我的一生,直到今天,我依然坚持淘米必须要用冷水,否则做出的米饭会不好吃。我也被人问死过,零下五度的天和零上三十五度的天,自来水的温度是不一样的,那为什么不在零下五度的时候用零上三十五度时的水温呢?那时,你会觉得水是温的了。听着好象挺有道理的,但我没有采纳过,也许这就是小时候习惯的力量吧!
那时的米不但要挑走石子和稗子,还要洗,饭盒中盛满水,用手抓米搓洗,然后倒掉水,如是者数次。然后是加水,一开始的时候,家里人教好我怎么插一个手指下去,水位到手指的哪个位置正好,后来我只要眼睛一扫,就知道水够不够多不多了,这项“绝技”一直保留到了现在。我有二项绝技,一是烧饭不用量水,二是炒菜不用尝味。
水放好,盖上盖子,然后要把饭盒扎起来,用一根粗的棉绳,棉绳的当中打了个结,结上系了一块竹牌,细细长长的,上面用烙铁戈炙了字,应该是串数字,我不记得上面有我的名字。这些竹牌或者叫竹筹,是学校统一发的,竹牌上有个框,框里是阳文的数字,那枚竹筹做得很精致,加上天天被蒸汽浸润,后来起来“包浆”,锃光发亮,色面很是好看,可惜后来不知被我弄到哪里去了,要不放到现在,也算是个“老东西”了。
竹筹的一端有个圆洞,绳子就从洞里穿过去,二边拉到一样长短,把绳子打二个结,就成了个“死结”,从此以后,除非绳子断了要换,否则它们就是“焦不离孟”了。扎饭盒的时候,把竹筹放在饭盒的正当中,绳子在饭盒的短边左右分开,兜到饭盒的底部,二边的绳子碰头后交错拉紧,再沿着长边的方向分上下兜回正面,其中一根再绕一下本来带着竹筹的横绳,最后与另一头的绳子打个结,就算好了。
那幢楼的后面,应该就是厨房,厨房门口,有一排大的铁架子,里面都是木筐,要把饭盒放在木筐中,才算大功告成。我不记得框子是按年级按班级分的了,也许是按竹筹的号码分的,也有可能,反正,要把淘好米加好水扎上竹筹的饭盒,放到指定的木筐中,才算完成“早自习”,七一中学是没有早自习的,七点四十五准时上课。不对,有个别班级会有“神精病班主任”要同学提早上学,进行早自习,好在我们班从来没有。
木筐是个大框,可以放二层饭盒,直接蒸的,等到中午下课,蒸好的饭盒就已经在食堂门口了。同学们以最快的速度,跑步去拿饭盒,那个场面叫一个混乱,经常有饭盒被挤到地上。说来也怪,从来没有老师来过问过这件事,这里就象是大城市中的棚户区,所有的黑暗都有,但大家都熟视无睹……也许并没有这么严重,只是老师也要到食堂抢午饭,没人想到这里会这样。
七一中学的午餐,老师是有食堂的,可以用饭菜票买饭买菜,现在想来,上最后一节课的老师去的时候,好菜可能已经卖完了吧?那他们更没心思来管我们抢饭盒的事了。总有孩子找不到自己的饭盒的,笨的呢是忘了自己的号码或者放错了筐,也有是被同学藏起来了,男生的饭盒被藏多半是被别人欺负,女生的饭盒被藏多半是哪个男生想引起她的关注。
铝制饭盒很薄,跌在地上如果是角着地的,就会有个瘪坑,有的饭盒四个角都瘪了进去。取回的饭盒是烫的,铝饭盒新鲜蒸出来,那得多烫呀?所以那个竹筹就很派用场了,用手拎着竹筹就可以了。
不但要给自己拿饭盒,还要给同学拿,要记住同学的号码和他的饭盒的样子。同学为什么不自己拿?同学没法来拿,他们去抢乒乓球桌啦!七一中学有四个乒乓球桌,在初中四个班级的门口,谁想打乒乓,就要抢到乒乓桌,全校二十四个班,全在抢这四张乒乓桌,想象一下吧,让上演了多少场腥风血雨的战斗,有多少可歌可泣的英雄啊!
也许我的记忆产生了偏差,因为高年级的同学好象并不在学校里吃饭,我高中时就骑自行车回家去吃了;高年级的同学好象也不打乒乓了,男生们都打篮球,打篮球是在前场,全校女生都看得到,打乒乓是在后场,只有初三的人才看得到。
反正,至少在初中的时候,有些人去抢乒乓桌,有些人去抢饭盒,抢完饭盒回教室,菜在教室里。老师们是在食堂选菜的,而学生的菜是没得选的,每天派二个学生去食堂“领菜”,然后回教室里分。菜放在一个大锅中,每个班级一个锅,领菜的同学去把大锅抬回教室,还有把大勺子,然后就分这一锅菜,有时是领菜的学生分,也有时是班长分。奇怪的是,我好象从来没领过菜也没分过菜,也许是我长得瘦小的缘故吧?也许是我懒?但那个时代,不是懒就能躲得掉的啊?也或许领菜分菜是种光荣?所以大家都抢着要干?奇怪!
菜,都是些很简单的菜,无非就是红烧狮子头、百页包、黄芽菜烂糊肉丝之类的东西,即便如此,可能还是要比某些同学的家中还好,要知道,那是个买油还要油票的时候,那是个学烧菜得去书店买书看的时候。除非象我这样有个会烧还不用上班还精打细算的苏州祖母,让我能吃上点好东西;要是双职工多子女家庭的孩子,做娘的能把全家都喂饱就已经不错了,白天要上班,下班后再买菜再烧,真的不容易,因为下班买菜已经没啥买了,再有钱买不到原料,怎么烧成菜肴呢?
因此,中午学校里的那顿,可能是某些同学最好的一顿了,我那时只顾着玩,真的不记得到底有哪些菜了。我想,不会太好吃,太好吃的话我会一直吃下去的,但我记得至晚进了高中我就不在学校蒸饭吃饭了;我想也不会太难吃,否则的话,我不会后来对食堂菜有好感的,很多人都说食堂菜难吃,你仔细去观察,越是平时吃不上什么好东西的,越是抱怨食堂难吃,百试不爽。
说起食堂,我从小就是个有正义感有公平心的孩子,我在高中时写过一篇《校长十大实事不实》,其中有一条就是关于食堂的。说来有趣,那时的媒体是监督政府的,当时的上海市长搞了个什么上海十大实事之类的项目,后来《新民晚报》就登了篇文章说市长的实事不实,还真不是“小骂大帮忙”那种批评,确确实实是媒体监督那种批评,我后来就同样写了一篇。
我们的食堂,老师可以选菜,而学生只能领菜,我认为这是种不公平,那时社会政治开明,《新民晚报》的《十日谈》、《蔷薇花下》等专栏经常针砭时弊,校风也是如此,鼓劢学生讲真话不拍马,因此写文章骂校长,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许潜意识中我只是想多吃点罢了,为自己贴了个公平的标签而已。
我大概在中学吃了三年的午饭,都是自己带米去蒸的。有朋友一定会问,为什么不带着隔天的饭和菜一起去蒸,那样既不用淘米,也不用“领菜”了,岂不是个两全齐美的好办法?我来告诉你答案吧,那个时候,家家户户都没有冰箱,天热的时候隔夜饭菜会变质;别说冰箱了,甚至家家户户都没有隔夜饭菜…
吃饭时的众生相, 就能显出家境了, 天天只带点萝卜干的有之,天天哪怕是蔬菜也有换花样的, 过得几日就有点荤腥的,天天都有鱼或肉或蛋的,几乎没见过。
每天中午走20-30分钟回家吃饭的大有人在,骑自行车的数目很少。
享受人民助学金的同学,则需要在学校里吃饭,一等是每月十元五毛, 在学校食堂吃三顿饭, 二等大概七元五,在学校吃午晚两顿饭,三等可能是四块钱, 在校吃一顿午饭, 午饭基本有点荤腥, 想必是为了让这个钱真正用到学生身上吧,但有时也蛮麻烦, 比如一个同学拿最高助学金的, 家搬去了曹杨新村, 助学金转起来好像挺麻烦, 他只好每天早上走50分钟来学校吃早饭,现在的人会问“他不能做公交车或骑自行车呀?”
这是文革前的六十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