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社台北8日電)中研院研究員陳儀深對前中科院核能所副所長張憲義的口述訪談「核彈!間諜?CIA:張憲義訪問紀錄」預定明天上午舉行新書發表會。
張憲義受訪緣起全文如下:
這次接受陳儀深教授的口述訪談,是希望藉由這個機會,將臺灣過去二、三十年來,從核武研發、核能發電到非核家園這些過程中,一些不為人所知的內容,以及我個人的心路歷程等,完整地向世人公開。過去我拒絕過很多人的專訪,如今願意接受口述歷史的記錄,單純是希望能夠還原歷史真實的面貌,這是接受口述訪問最主要的目的。
過去如彭明敏先生的回憶錄中,提及離開臺灣的過程中是否經由外國政府的運作安排等,這些細節不是重點,卻往往是媒體記者、讀者想要知道的部分,這經驗帶給我很大的啟發,因此,以下的訪談內容將不著重枝微末節的回顧,像是美國政府到底是從哪個機場接我出去之類的細節。最重要的仍是過去臺灣核能發展歷史的大原則和大方向,此外,再加上一些個人的因緣際會,以及和蔣經國、唐君鉑、吳大猷等人的接觸、互動情形,或像是從一九八二年所謂的「被吸收」開始,一直講到一九八四年;來美之後與丁大衛、雷根總統的核安顧問之間的會談,也將一一說明。相信我的離臺究竟是即興之作,或是美方刻意安排,真相自然會顯現出來。至於一九八八年離開臺灣這一段過程、家庭生活的部分,特別是在美國的生活情形,我太太洪美鳳(Betty)的專訪則可做為參考。
基於道德上的理由,訪談之中若談論到還在世的相關人物,將以假名的方式稱呼,但事實上,大多數的當事人都已過世,只有一位當時的軍事強人郝柏村仍健在。我和郝柏村沒有任何芥蒂,他是我相當尊敬的長官,更是我任職中山科學研究院時的老長官,在這本訪談紀錄中,不免會牽扯到他。
美國的核武紅線
一九九八年,我與《聯合報》記者王景弘有書信往來,相關內容後來也發表在《聯合報》。當中我提到,在唐君鉑的領導下,中科院核能研究所已經完成蔣介石和蔣經國交付的使命,「我們有能力,但是絕不製作核武器。」這句話是一個實質的政策宣示,並非只是為了應付一九七七年美國卡特總統的裁減核武宣示而已。
在這項政策宣示中,並未明示臺灣有製作核武的能力,但從此不研究,也不再有進一步的核武開發,或是補充製造任何核武的武裝實力。換句話說,有關核武方面的研究能力和實際製作核武之間,存在著一個模糊空間。這就造成所謂「紅線」的問題。美國始終有一條紅線的容忍標準,是以《禁止擴散核武條約》(Treaty on the Non-Proliferation of Nuclear Weapons, NPT)的精神為基準,加上核武安全專家認定的潛在核武威脅標準。
很顯然地,當時中科院的核能研究團隊未能確切了解這條紅線。
一九八六年,中科院向郝柏村簡報有能力進一步精進核武研發能力,這是否已經牴觸或違反蔣經國所宣示的「不製作核武」政策?事實上,包含郝柏村在內,在場所有當事人的認知是沒有違背。依我的評估,一旦高層下達命令,以當時的人力、技術能力還有設施物料的儲備,臺灣在一至兩年之內就可以製造出核武器。但這樣的發展期程並不能符合當時臺灣國防戰略的需求,所以中科院才會著手核武精進方案,期盼能在三至六個月內成功生產實用化的核彈,郝柏村點頭默許這個方案。然而,這已經踏入了美方無法容忍的紅線了。
當時正式的軍事國防科技會議並未將核武發展列入會議中討論。不過軍方的戰略需求已經考慮到,萬一臺海發生軍事衝突,也就是如果中共真的攻打臺灣,或者封鎖臺灣海峽,臺灣能撐多久?軍方高層的看法是三到六個月,這是依據當時中華民國的國防科技實力,及針對中共的武力發展與政經背景所作的評估。
基於此一戰略需求,國防部要求中科院提出核武精進製作能力的對應時間表,從原先預估的一到兩年,快速縮短到三至六個月。這個精進計畫包括哪些籌備項目呢?除硬體設施以外,在材料方面有高溫坩鍋(冶煉金屬用)的取得,以及將提煉出來的核燃料(鈽)進一步設計成達到核武裝置的外型和規格。當時中科院考量到臺灣的外交處境與國際地位,在相關設備的採購規格是軍民兩用,而中科院對外聲稱是為了研究核電廠的核廢料固化或減容。此外,中科院一併著手精研引爆裝置的精準度,提升核武裝置爆炸的威力和可靠度。
核電廠級的鈽原料是否能轉移成為核武?中科院核研所的理解和分析是:當然最好使用武器級的鈽(同位素鈽二三九),可靠度和成功率可以提高至百分之八十以上,若再精進引爆裝置,更可提升到百分之九十。若改採等級比較差的核電廠級的鈽,可靠度恐怕會低到百分之五十,威力也會降低許多,甚至如同普通炸彈一般爆炸而已。然而,沒有完全爆炸的核裝置一旦汙染擴散,雖然其爆炸威力不會像投擲於廣島的鈽原子彈「胖子」那麼大(約等同於引爆二.一萬噸黃色炸藥),但汙染地區的善後處理反而棘手,更可能癱瘓整個大型都會地區。換言之,建築物雖然未被核爆完全摧毀,但是大範圍的汙染後果比建築物倒塌還可怕。無法像當年長崎、廣島被原子彈轟炸之後,不到十年就恢復重建了。
《禁止擴散核武條約》是針對武器級的核武擴散問題,可是這十幾年來恐怖組織造成的困擾與威脅,不比武器級的核子裝置來得低,所以美國現在致力發展第四代的核電廠。第四代核電廠不只是核能發電,更可將武器級的鈽和核電廠級的鈽轉換成核燃料。如此一來可達成兩個目標:一是減少核廢料的容積體積,二是核電廠級的鈽得到減量效果,進而降低核武的擴散威脅。
禍害無窮的核武
一般的學者、媒體對於核武發展仍舊十分陌生,其中核電廠產生的放射性元素鈽,其威嚇性,及對核武發展的影響程度,也非一般的專家所能理解。
事實上,這種物質相當可怕,不僅貯存的問題棘手,當作武器運用也非常恐怖,甚至更甚於武器級的鈽。像長崎、廣島原爆之後,幾十年就得以重建。倘若長崎、廣島是被初級的、像北韓生產的核彈轟炸的話,根本不可能恢復的,因為它的輻射汙染威脅性更大。一般人往往都從爆炸威力、當場死傷人數來衡量核武的殺傷力,但這些都是次要的,北韓那種「骯髒核彈」毀滅性更為劇烈久遠,等於是核廢料汙染級的炸彈。我個人的觀點是,一個國家必須擁有先進核能設施,這樣才有一定的威嚇力,但有了核電廠之後,便會產生核廢料的問題,也潛藏著爆發核災變的風險。這是兩個層次的問題,臺灣的執政者應該考量的是國家民族存亡的百年大計,而林義雄等反核運動者則是考慮到鄉土百姓、及千萬年永續發展的問題。
然而,國家存亡的百年大計與永續發展的千年大計,兩者之間的矛盾該如何調和,至今仍未見有人提出任何建設性的方法,甚至根本不了解這兩者有何區別。假如真的了解兩者的區別,就能理解執政者之所以妥協的道理。其實,包含臺灣獨立或與中國統一的問題,也可從這個角度切入,但從未有人如此設想過。當政治人物主張獨立或統一時,究竟是從二、三十年的權宜之計著眼,還是由千年、萬年大計來衡量?對我而言,千年萬年以後,根本無所謂統獨的問題,若以中華民族的歷史發展來觀察,所謂的臺灣獨立運動,只不過是歷史大潮流裡的小水波而已。
回到核能問題,日本安倍首相於二○一五年宣佈重啟核電,日本有本錢如此,一個福島核災雖然損失慘重,但以日本的國力尚可承受;反觀臺灣,絕對無法面對像福島核災那樣的災難,既然難以承受,臺灣就得走上非核家園的路,既然要走非核家園的路,執政者就必須看淡國家存亡的百年大計。假如永續發展是臺灣唯一關切的方向,那就應與對岸討論出一個適當的整合方法。以瑞士為例,在兩次世界大戰期間它都未受戰火波及,而在二戰期間,瑞士採取對納粹德國讓步的政策,延緩納粹德國的侵略,從而確保國家的獨立地位。再以捷克布拉格的例子來看,二戰期間,納粹德國入侵時它率先投降,因而免受戰火的摧殘,得以保持昔日的風華。我曾到布拉格訪問,當提到這段歷史時,他們不但不以為恥,反而引以為傲。臺灣究竟要以政權存亡為重,還是以老百姓的幸福安樂、永續發展為主?在在考驗執政者的智慧。期盼臺灣的領導者不要變成梟雄,利用權宜詭計牟取利益,這些利益都將只是暫時性的,不會是永久的。
永續發展的理念
在一九八八年我所留下的辭呈中,我曾提及「臺美雙贏」的局面,既然臺美雙贏,何來賣國?這也等於回應了所有關於叛逃的質疑。而且我在這次專訪中,一切處之泰然,因為我問心無愧,我做這件事不是為了得到美人或一大筆財富。
其實早在一九八八年提筆寫下辭呈時,我已有這個想法了。既然臺美雙贏了,為何還談叛國、叛逃、賣國這些事?事實勝於雄辯!我在那封辭呈裡也提出北韓、伊朗不顧世界各國反對,執意發展核武的後果,馬上就應驗了。伊朗的寫照就是我們臺灣的福氣,一旦臺灣像伊朗一樣成為美國經濟制裁的對象,我想臺灣不要說什麼經濟發展,從一九八八年經濟起飛到現在,很多事情都不用談了。
我再三強調,包括寫給陳水扁的信,我的心永遠留在臺灣,絕非一走了之。當年我的雙親、親戚朋友和我的工作同仁,以我對核研所的感情,我不希望他們被打散掉,搞得烏煙瘴氣。也因為過去共事的情誼,我才能與丁大衛面對面的討論之中,讓他們採納我真誠的建議,我從來沒有談論到要懲處臺灣哪一個人,或是打散哪些單位,完全沒有,不但沒有,甚至設法保住能夠讓他們真正從事核電廠研究的資源。
這次我接受專訪,絕不是因為想要平反,我從未有此想法。我現在是基督徒,一切的對錯榮耀都歸於主,祂會替我伸冤,所有的結果由主來決定。我在這次專訪談論的內容,都是為了我們的後代。我一直很佩服林義雄,他那些永續發展的理念,對臺灣鄉土的關懷,同樣也源自聖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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