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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认为自己已脱离底层,晋身中产阶级的满足,没过多久就被打得粉碎。她的邻居们无一例外地拒绝了莉莉,或婉转或明白地告诉她,朋友之间需要共同的背景,她莉莉远远不够。首先是cad姐,莉莉搬来后,一团热心要当她的好闺蜜,给她带了几次孩子后,觉得关系很好了,开始约cad姐出去,却碰了钉子。cad姐每次请莉莉带孩子都按每小时1500日元付费,再加一袋小点心,坚持互惠互利绝不欠情,对莉莉邀请她喝茶逛街,一律婉转地拒绝,讲休息天要多陪女儿,不想出门了。莉莉听了觉得有点遗憾,但更同情cad姐,又上班又带女儿真是辛苦呢。后来有好几次周末晚上,莉莉一家在常去的一家小餐馆吃饭时,师兄会一个人带着女儿来加入,讲cad姐跟朋友聚会去了,几次以后,莉莉才反应过来,cad姐不是不出去,只是不想跟自己出去啊,莉莉是打算跟cad姐分享所有的心事,做一辈子的朋友的,就像黑皮跟师兄一样,但看来感觉不对等,cad姐并不需要她莉莉,这个事实让莉莉很受伤。
无独有偶的,莉莉在和幼儿园妈妈之间交往中又受到了类似的挫折,她想结交而同一幢大楼的那几个的妈妈,因为觉得她们态度温和举止得体,她们的孩子也有礼貌,不像她的老邻居的几个野蛮小鬼老是欺负人,她希望一辉也学的乖巧,有礼。这些妈妈有一个比较紧密的小团体,人数不多,都有近似的出身背景和社会地位,有东京周边的也有关西过来的,大学里大多是学英美文学之类的,也有读幼儿教育的,现在都是公司职员的太太,还了房贷后手头并不宽松,绝对没莉莉身上的名牌多,对莉莉的刻意的接近,示好,她们步调一致地排斥,在大楼外的小花园边带着孩子等幼儿园巴士时,只要有莉莉在场,话题就只限于最短的寒喧,打完招呼后,就一句话都不多讲。无论莉莉赞扬孩子也好,努力地展开点别的话题也好,一律微笑颔首,不回应。只有她们自己时,话题还是很丰富的,她们常常聚餐,基本都是意大利餐厅或法式越餐,相互通知时会小心地绕过莉莉,莉莉经历了几次诡异的安静后明白了,这些妈妈不打算结交自己的真意,她们明明白白的表示了对你,对你祖国的一切都没兴趣,被打了脸的莉莉觉得很郁闷,想日本人果然小气,排外,如果自己是来自欧美的外国人,她们的态度肯定不一样。
当然不是个个妈妈都那么高冷,也有对莉莉对中国很友好的妈妈,会和善地打听中国菜的做法,请莉莉教她们包饺子,每次莉莉很汗颜地解释,上海人不会擀饺子皮,也不会做麻婆豆腐,但还是很开心地分过几次上海点心给她们。这样的妈妈人数不多,性格也不强势,在几个团体都是很边缘的存在。在家长中有比较强势的团体,团体里处于核心的几个妈妈们格外热情,热爱八卦,消息灵通,常会在送走孩子后,站在路边聊一个多钟头,很有技巧地套问别人的一切细节,再嘀嘀咕咕地传播开去,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莉莉买房资金的来源,让那几个节约大王的主妇又羡慕又妒忌,这种情形让莉莉对她们退避三舍,热衷八卦的人,唤起了莉莉惨痛的记忆,当年周浦镇上老宅,井边洗菜洗衣的人也多的是这样的八婆,莉莉身世的秘闻是她们几十年锲而不舍挖掘的宝藏,莉莉不打算继续给别人提供话题了,她现在学乖了,对别人的各方打听用微笑点头,用顾左右言其他来糊弄,虽然心里很看不上她们,但决不敢翻脸,每天早上友好地几乎是悲壮地一个个打招呼,怕得罪了人牵连到儿子,她自己被孤立不要紧,儿子必须合群,一旦落了单,就会成为被欺负的靶子,在幼儿园被人欺负了,还会延续到小学去,这是莉莉看了许多电视节目,得出的结论。所幸,一直到幼儿园毕业没人为难一辉,一辉的人缘还是很好的。
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人莉莉,最终还是四顾无友地寂寞了,百般无聊时想想,怪不得都讲中国人还是只能跟中国人交往,日本人没法交心的。然后觉得也该去看看阿兰了,即使是为了还情也该跑一趟,想着就收拾了一包火腿香肠去了阿兰家。
去之前,通了电话,阿兰告诉莉莉自己新的地址,离车站倒不是很远,莉莉照着阿兰的指示找到了便当店的楼上,进门一看,格局跟自己的老房子很像,两间六帖的和式房子,外间的榻榻米上放着矮腿的麻将台,阿兰夫妻迭板板还有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席地坐着搓麻将。看见莉莉来了,阿兰起身招呼,正好麻将也和了一把,那个年轻男人抓抓乱得像鸟窝一样的头发,讲不打了,钱你们算一下,自己去睡几个小时,等会儿直接去上班,说着就站起来,进里间了。莉莉愕然地看着,搞不懂他们是什么关系,随便跑到人家卧室去睡觉,再一想,在阿兰这里,有个把七拐八弯的朋友在家里吃住是最寻常的了,老阿哥一向以杜月笙自居的,爱结交资助朋友,过去房子大,有客房不觉得,现在落魄了,排场倒还不肯减下来。
莉莉问老阿哥最近忙点啥,老阿哥拿出几本旧书给莉莉看讲在做旧书生意,主要找战前流落在日本民间的中国古籍,现在中国有钱人多,古董市场越来越火爆,发财机会木牢牢,只要找得到孤本,一不小心就挣个百万千万的,世上多得是机会,要活得像个人,就不能被一份工作框死。阿兰听了,冷笑一声,从烟盒里抽一支烟,点上,转头跟迭板板讲高利贷的事,和尚阿平借了三百万给迭板板做生意,讲了三分利,借半年,月底该到期了,迭板板的意思是再续半年,最好再来两百万,阿兰说一笔一笔来,该结清的先结清,才讲得到以后。莉莉看着阿兰,不明白她是糊涂还是精明,迭板板的利息是给阿兰的没错,本金呢,阿平是阿兰最后的贵人了,这人情给迭板板用掉合适吗?这种生意违法的呀,让警察抓了怎么办?她还不出了怎么办?真是一屋子赌徒啊,不把本钱折腾光,不肯罢休的。莉莉摇摇头,有点明白了句句听的懂,但件件不明白,所谓鸡同鸭讲是啥感觉,也不想讲啥,就起身去上了洗手间,又差点昏倒,好久没见过这么脏的厕所了,地板上毛发灰尘积成团,便器上黄垢一圈,根本坐不下去,擦手的毛巾硬得像鱼干,且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花纹了,莉莉看着噁心,本来也不是真的要上厕所,就开水龙头洗了洗手,用自己的手帕擦干了出去,听着老阿哥发牢骚,讲要帮去介绍的国内的富豪收购九州的一只美术馆大概是几十个亿日币,跟人谈了几次了,一直讲资金没问题的,等带了人跑到九州要签约了,大富豪只给了自己机票钱不提其他了,册那,这种太不是码子了,莉莉听了心里嘀咕着动不动讲赚几千几百万,看不起规规矩矩上班的人,到底也没谈成过啥,几十年了,一直白日梦做不醒,厕所脏得像猪圈,一个个都安安心心搓麻将,这算啥人过的日子啊,她莉莉一天也不要过,原来不是每个人日子都是越过越好的,阿兰跟老阿哥真正是落魄了,她们之间已经话不投机了。cad姐她们挑朋友,她莉莉也可以挑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老话是有道理的,与其跟她们一起做白日梦,搓麻将,浪费时间,还不如去健身房练练瘦,至少看得见成果,莉莉离开了阿兰家,出了车站就去健身房报了名交了会费,现在她只剩这一件事能做了。
以后的三年日子简单平静,黑皮进步了不少,天天晚饭后认真地儿子一起玩从上海带来的大量汽车火车模型玩具,玩好一起收拾,拿回儿童房,一辉也学会了看棒球,会穿上巨人队球衣,跟爸爸一起给巨人队加油,一心要参加小学里的棒球队。搬了新家后,莉莉自己也不反感做清洁了,每天擦完地板,给客厅里的观叶植物浇了水,看着跟样板间一样的干净整洁的客厅,想起阿兰的厕所,优越感油然升起,恨不得拍一张照片送给老阿哥看看,写上,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每天做完房间清洁,吃了丰盛的早餐后,莉莉就去健身房挥汗如雨地虐待她自己的肉体了,这种事她做起来驾轻就熟,她按过去在模特队里的训练程序,冷酷地训练每一块肌肉,仿佛听得见肌肉在拉伸到极限时发出的悲鸣,她咀嚼着自虐的快感,莉莉从前就是模特队里训练最狠的一个,她对自己的肉体从不怜惜,有一种莫名的恨意,也因了她酷烈的训练,练出了全队里最直的腿,最挺拔的台步,在今天一样成果斐然,半年后莉莉就瘦下来了,一年后,腰身已恢复到穿得下小号了,虽然因身高的关系,还是穿了中号。
现在的莉莉有资格在班里几个略有交往的妈妈面前传授减肥经了。三年时间过的飞快,一辉要从幼儿园毕业,读小学了,三月底毕业典礼和四月初开学典礼是莉莉久盼的大场面,她要好好出一把风头,压倒那些学英美文学的大学生妈妈,脑子不如你们,身材总好过你们。
最近几次一辉外婆来,总会给莉莉一些自己穿过一两次的旧衣,也有没剪过吊牌的新衣,都是欧美大牌子,莉莉不客气地接下来了,现在没凯子斩了,花自己的钱去买这种奢侈品可不是疯了,一辉进小学了,先得去读读英语,到三年级就该考大手的补习学校,准备考私立中学,一辉将来要考瘦爷叔读过的庆应大学,还得会一两样乐器,总之要花钱的地方多了,得有点算计,莉莉现在花钱很自律,为儿子的将来,她已经学会记账了,也打算再过一阵就去找百货店导购的工作,现在中国游客越来越多,听讲导购的收入非常好的。
莉莉打开了衣橱开始准备十天后的毕业典礼,她上周特意去青山有名的美容院剪了头发,在等的时候研究了好几本时装杂志,杂志上一律讲毕业典礼要穿深色,要含蓄低调,开学典礼可穿浅色,适当奢华一点无妨,按这个原则挑下来,发现新的衣服都比较华丽,不适合,一件似乎穿过几次的深蓝的连衣裙,圆领A字裙,是purada的很像她在杂志上看到的黑木瞳穿过的一件,莉莉决定就这件了,她拉上拉链,觉得中号的腰部还有余地,满意地笑了,干脆穿好脚踝处钉着小水钻的黑丝袜,furragamo的中跟圆头皮鞋,走到玄关的穿衣镜前端详自己,也许是应了那句西洋俗话,旧衣服里有主人的影子,镜子里的人让莉莉震惊了,身材高挑瘦削,面部线条硬朗,眼里隐隐闪着不甘的火焰,这哪里是莉莉,分明是年轻时的姆妈,跟十多年前那个两颊有婴儿肥的莉莉完全不是一个人了,那个眼神清亮,娇憨明媚的莉莉哪去了?她在银座的瘦爷叔冰冷的目光下溃退,在新宿的赌场里扭曲,剩下的在恋爱时归归拢,又勉强拼凑起来,到底也在野方的柴米油盐中消磨贻尽。莉莉着看着镜子里活像姆妈的自己,不由得苦笑了,从小没人说自己像她,怎么会到了中年反而像了,都讲岁月是把啥个刀,要怎么老,要像谁不像谁,全由不得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