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曾经,当人们议论那些对什么事都喜欢说“随便”的人时,经常会说:这样的人好麻烦。现在,评价可能变成:这就是“佛系青年”吧。近来,“佛系青年”一词在中国蹿红。这类人的标志性话语被总结为都行、可以、没关系,他们“看淡一切”的心态可蔓延至工作、恋爱、网购等每一个生活角落。这是对现实的无奈、释然还是“以退为进”?在高速运转了近40年的中国社会,年轻人群体集中出现“慢下来”的态度,这在网络上激荡起无数言语与思考的碰撞。“佛系青年”不是中国专属现象。虽然在其他国家,其随遇而安的特质并非与中国的完全一致,有的甚至会呈现极端倾向,然而在讨论这一话题时,不同国家的人们或许也能从中找到共鸣。
日本:“那小子无忧无虑,我好羡慕他”
冈田是日本一所名牌大学教授,他17岁的儿子直树生活在老家爱媛县(位于日本四国地区),是个不折不扣的“佛系青年”。冈田告诉《环球时报》记者,高考当前的直树经常逃学,喜欢一个人去海边抓鱼,抓完蘸着酱油就地“吃新鲜的”,吃饱就躺在海边看漫画,“他从初中开始就是这种状态,也不去想将来考什么大学”。与直树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学霸姐姐,13岁起就远赴加拿大留学,“直树就喜欢在老家待着,而姐姐很早就天天吵着要出国”。
51岁的公务员津田告诉记者,他觉得自家儿子也很“佛系”。“他对自己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很执着,但对生活似乎没有什么要求。比如,他认为日本垃圾处理制度的要求太细,浪费人力物力。于是,他专门去垃圾处理厂开展调查,弄出一堆数据,给相关部门写信。在这方面,谁都说服不了他。”不过对待自己的生活就不一样了。津田说,前不久儿子在网上搜寻了很久,找到一个非常中意的小茶几,但到货时才发现不是他订购的那个。“本来只要跟商家联系一下就会马上换回来,而且对方承担一切费用并道歉。可是,他开开心心地用起那个送错的茶几,还说‘到了这里就是跟我有缘分’。后来商家主动联系他,他也回答‘不用换了,这个挺好’。”津田觉得,儿子的某些想法“匪夷所思”。
像冈田和津田儿子这样的“佛系青年”在日本并不少见。这个国家可谓“佛系青年”的鼻祖,中国眼下流行的这一词语最早源于日本的“佛系男”。2014年,日本畅销女性杂志《non-no》总结“佛系男”的特征,包括对自己感兴趣的事非常执着、秉持独特的世界观、对埋头工作的自己感到自豪等等。这些特征与中国所说的“佛系”有区别。据记者观察,中国的“佛系青年”其实更接近日本的“草食青年”——对异性没什么兴趣,不喜欢工作,没有太大的人生目标,只专注于自己的爱好。“草食男”比“佛系男”更为消极与隐世,前者的出现曾引发日本各界十分担忧,有学者将其归结为“失去二十年的并发症”。
日本“佛系青年”更加强调生活与工作的平衡状态,他们也有“草食男”的一些特点,但更为积极。今年26岁的近藤从东京一家名牌大学毕业后,没费什么工夫便进入世界500强企业工作。他一直对花花草草很感兴趣,每逢节假日就去各地搜集植物样本,并与其他“同道中人”交流心得。另外,近藤每天早上6时都会去晨跑,下雨天也会在健身房坚持跑步。他对《环球时报》记者说:“搜集植物能排遣我的工作压力;跑步则让我每天精力充沛,感觉很健康。我对出人头地没有特别的想法,当然如果是在更重要的职位上,我会尽心做好。只不过,我的心情好坏不会取决于职位的升降。在什么情况下,我都会做到令自己满意的状态,不在乎外界的看法,一切随缘。”
有个“佛系青年”儿子的冈田认为,中国出现“佛系青年”并不意味着中国年轻人变得低欲望、没追求,而是他们的生活方式更加多元化,有更多的自主选择权,“退出一味的竞争,遵从自身意愿生活是件好事”。对于儿子直树的未来,冈田未流露出担忧。在他眼里,直树“是个善良能干的小伙子”,擅长捕鱼,会做很美味的刺身。“这个世界上不缺学霸,不缺教授,如果他将来当一个刺身师傅,做独一无二的自己,我也觉得很棒。”冈田对《环球时报》记者开玩笑说,“那小子无忧无虑的,我也羡慕他的生活啊!”
美国:“不要用你们的奋斗方式影响我”
如果说,“佛系”是对中国年轻人安于现状、看淡一切的生活写照,那么美国青年早就进入这样的状态了。许多美国高中生在学业上根本不怎么打拼,对全A的成绩没那么在乎,会花更多时间在与异性交往上,或者想着如何在法律规定的16岁就考到驾照。
詹尼芙是一名法律顾问,她的儿子杰弗瑞今年16岁,看上去聪明帅气。以前,詹尼芙非常希望儿子长大后能像他父亲一样考进耶鲁大学这样的名校。但是最近她告诉《环球时报》记者,这样的愿望是不切实际的。她曾试探性地鼓励儿子说:“康奈尔大学也许能进去。再努力一下,试试看……”得到的回答却是:“你不要用你们的奋斗方式来影响我,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
《环球时报》记者的女儿与杰弗瑞在同一所高中,如今正为最终参加全美SAT考试(俗称“美国高考”)拿满分而努力。不少华人家庭都处于这样的“满血状态”,与之相比,很多美国青少年像杰弗瑞这样淡然、不努力。他们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It's OK”,对任何事都随遇而安。一些学者因此也在感叹,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充满激情的美国一去不复返了。
不少工作后的美国年轻人生活亦是十分松弛,不加班,不存款,吃饭不讲究,汉堡快餐随便对付,对结婚生子没有什么传统观念,遇到合适的或许同居多年,有的孩子都养几个了。
记者遇到一个黑人青年,身材并不胖,但穿牛仔裤时裤腿拖在地面,裤腰总是垮着。记者打趣似地问他为什么这么穿。他说,这是流行的一种慵懒随性的穿衣方式,以此来表达对世界无欲无求的个性。当谈起中国开始流行“佛系”时,他说,中国年轻人可能下一步就会像他这样穿牛仔裤了,因为大家总要经历抗争、奋斗、平和、颓废的循环往复,很正常。
法恩斯是与记者交谈的人中,少数不赞同“佛系”生活状态的人。他是一名保险经纪人,可能与职业有关,他总是很热情、活络。法恩斯对《环球时报》记者说:“每一个客户我都要想办法争取过来,否则在竞争这么激烈的行业,我早被别人甩好几条街了。”
韩国:YOLO一族与N抛世代
“什么,佛系青年?‘佛系’根本就有违于韩国的‘巴里巴里(韩语意为快快快)’精神。”当《环球时报》记者询问在韩国高丽大学就读的一名学生时,他这样回答。在延世大学攻读社会学博士的中国学者王某也表示,韩国社会没有“佛系土壤”,因为韩国人大多数是“急性子”,动不动小脾气就上来了,所以他们一般不会“看很开”。
其实从表面特征而言,“佛系青年”在韩国也有类似群体。韩国女孩宋妍珠告诉《环球时报》记者,韩国有“YOLO族”,即You Only Live Once,人生只有一次,“YOLO族认为,人们要活在当下”。不过在宋妍珠看来,虽然与中国的“佛系”都有随遇而安的意思,但“YOLO族”更强调消费和金钱。“他们以享受为目的,把钱花在自己喜欢的东西上,甚至是去做一些挑战性的事情,比如去无人岛探访。核心就是,不担心花钱。”
更多采访对象想到的是韩国的“N抛世代”,即抛弃恋爱、结婚、生育、购房、人际关系、梦想的20岁至30岁年轻人。该词始于2011年,当时韩国经济不景气,年轻人无法找到稳定工作,无心贪恋“感情”,于是,抛弃恋爱、结婚、生育的“三抛世代”开始流行。后来在此基础上又出现“五抛”“七抛”,直至2016年底发展为“N抛”,正式宣告年轻人什么都可以放弃,丧失他们应有的激情。当记者问一名韩国朋友为何会出现“N抛世代”时,他无奈地说,一个人要应付的社会与经济压力非常大,不想再把这种压力传递给爱人与孩子。
与中国的“佛系青年”相比,韩国的“N抛世代”更悲观消极。但在《环球时报》记者看来,他们并非看淡一切,当社会出现有违规制、侵吞青年利益的情况时,他们会奋起抗争。2016年底因时任总统朴槿惠“亲信干政门”事件爆发的光化门广场“倒朴”运动正是显示了韩国青年并非与世无争。由此可见,“N抛世代”只是年轻人面对韩国社会现实的一种无奈、被迫放弃的体现。
德法:不问政治也不喜输赢
“你是‘佛系青年’吗?”当《环球时报》记者这样问28岁德国青年马库斯时,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后来记者列举了中国“佛系青年”的特征,他点点头称自己也是。马库斯从德国著名的洪堡大学毕业后,在柏林一家小公司做办公室职员。对此,他并没有感觉“怀才不遇”。他告诉记者,自己学的是非洲历史,更适合做研究,能在这家公司找到工作已经很不错了。马库斯的女友叫苏珊娜,两人是“异地恋”。苏珊娜不需要钱、汽车、首饰,不需要两人一起出国旅游,只要马库斯,可谓“佛系女友”。
在柏林一所大学当讲师的玛格瑞特对记者说,她在工作中接触到一大批“佛系青年”。“他们适应性强,能熟练使用各种高科技手段,但不具有攻击性。”玛格瑞特说,“与上一代人相比,这一代学生不太喜欢与老师争论,即使老师有问题也不指出,认为自己懂了就行。”毕业本来应该是学生很有感触的时刻,但这些青年往往显得无精打采,对未来没有豪情万丈。
《环球时报》驻法国记者也接触到一批“佛系青年”。大三学生泰欧对记者说,当年伦敦击败巴黎拿到2012年奥运会主办权时,媒体一片哀嚎;去年巴黎成功当选2024年奥运会东道主时,媒体又出现集体狂热。“巴黎输或赢又能怎样?这对个人而言,实在是太遥远的事情。”泰欧说,他不认为自己不爱法国,只是不应该大喜大悲。
记者的邻居吉姆今年高三,每次碰面,他都眼不离手机、头不摘耳机,打招呼也是非常随意的“Ça va, ça va(好,好)”。吉姆的父亲是名心理学教授。他认为,虚拟世界为青年“遁入佛系”开辟了通道。他们被屏幕内的精彩刺激吸引,得出“现实生活索然无味”的错误结论,待人接物因此总是一种无所谓的态度。
德国、法国“佛系青年”最突出的一个特征便是不问政治。“法国总理个头高吗?”《环球时报》驻法国记者没有料到,中文课上的一个口语问题难倒一大批法国大学生,全班竟有8成人不知道法国总理爱德华·菲利普。前段时间,法国多家工会及大学生联合会号召年轻人抗议国家推行高考及择校改革,结果,一向喜欢游行维权的法国青年只有1万人走上巴黎街头,与2006年30万人在首都抗议新劳工法的规模不可同日而语。经历了十多年高失业率的经济低迷,很多法国年轻人已不再期待某届政府能创造奇迹。
德国小伙马库斯也是如此。他告诉《环球时报》记者,他的家人会因为难民问题争论不休,但他从来不参与,“我反对能改变德国总理默克尔的决定或者是改变德国吗?”
对于“佛系青年”,每个人的看法很不一样。法国高中生吉姆觉得,这种状态虽然会有负面影响,但这只是他的一个人生阶段。等他成熟了,观念自然会改变,不必拿着放大镜看待“佛系”。大学生泰欧认为,“佛系”可被当成一种生活哲学,与其他生活方式没有优劣之分。它能帮助一些人渡过难关,没必要予以否定。
德国大学讲师玛格瑞特则对“佛系青年”不抱好感。她告诉记者,现在大学更渴望不守规矩,甚至叛逆的孩子,“德国的发展想要达到颠覆性飞跃,就不能出现大批‘佛系青年’”。对于这些青年,玛格瑞特甚至将其称为“有史以来最无聊的一代”。在德国汉堡一家大型保险公司担任人事主管的尤丹也持相同态度。他对记者说,公司通常会远离这样的应聘人员,尤其是需要团队精神的岗位。尤丹认为,“佛系青年”口头上总是说可以,表面上好打交道,但他们以自我为中心,欠缺责任感,对于公司而言很难管理。
至于中国的“佛系青年”,德国社会学者马塞尔对《环球时报》记者表示,这是中国社会发展的产物。年轻人不用像上一代人那样高速奋进,社会提供更多的自由空间,这反映了中国的进步。但同时,中国竞争激烈,想成功更难,过多的“佛系心态”不利于社会发展,“中国需要勇于创造、敢于承担责任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