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清是小学几年级的事了,反正有那么一天,我家所住的大院忽然沸沸扬扬了开来:人们纷纷抄起家里的面盆、米袋或其他稍大一些的容器,同时带上一小碗用手抹得平平的玉米粒,脚步匆匆地赶到一幢破旧的、早已无人居住的平房前排队。
平房前的空地是我们平时玩捉迷藏或踢盒子游戏的场所,本来除了我们这些楞头小子和几条眼里泛着凶光的野狗之外,不会再有其他活物光顾。而如今可不一样了:空地上里三层外三层聚满了人。两列队伍从空地的中央七拧八绕地伸展出来,其长度,比校运动会时我们全年级同学所排出的双列纵队还要长!
这是在干啥?我左绕右绕,挤人缝穿人墙,顾不上是踩了什么人的脚趾还是碰掉了哪位的帽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来到了人群的中心,看清了那里所发生的一切。
两个身穿破旧蓝棉袄、脸上嵌有刀刻般皱纹的农民在那里架起了两只煤炉。炉子很普通,烧的就是人们家里常用的那种乌黑发亮、在砖墙上一划就能留下深深印记的煤块。炉子下方的通风口接着手摇鼓风机,鼓风机一出风,火苗便呼呼直往上窜。奇特的是炉子上方的那个葫芦形、沾满黑重煤灰的大铁疙瘩。那铁葫芦被架在铁架子上,一头装有手柄,可以自由转动。
两个农民各守着一只煤炉,他们一只手摇动鼓风机,另一只手缓缓地转动着那个神奇的大铁葫芦。两列队伍就是以他们为起点,弯弯曲曲地向外延伸出去。火苗欢快地跳跃,舔舐着炉子上方的大铁葫芦。
没过多大工夫,其中一人便停止摇动鼓风机。他站起身来,半弓着身子,将铁葫芦从炉子上卸下,伸进摆在旁边的一个不知是用牛皮还是啥皮卷成的大筒子里。那筒子的另外一头紧紧扎着一个大麻袋,看上去像是被烟熏火燎了很多次。只见农民先用一只脚牢牢地踩住铁葫芦,再伸手抓起地上一根两三尺长的铁管,把它套在长在铁葫芦嘴边的细铁杆上,然后双膀一较力,只听“嘣”的一声,欢快的巨响连同小孩们的喧闹声一齐昂然飞向云霄。仿佛变魔术一般,接在筒口的麻袋里,竟在一瞬间突然涌入了无数粒白花花、金灿灿,散发着奇异诱人香味的果子!
那是什么果子呀?我瞪大双眼,蠕动鼻翼,努力想捕捉到那飘散在空气中热腾腾的奇异味道,脑海里被各种奇妙的幻觉所充斥。那是怎样的一种神奇机器呢?比指甲还小的玉米粒变成了大大的果子,是不是像气球被充满了气一样?咬上去中间会是空的吗?
我的两个好朋友见我站在爆米花炉前发呆,便和我开了一个小玩笑。他们一个从背后捂住了我的双眼,另一个把一把刚爆好的尚有些烫嘴的爆米花送入了我的口中。
长这么大,我从未体会过那种奇妙的感觉。酥酥的、脆脆的,玉米那带有泥土气味的质朴芳香,被裹挟在刚刚出炉的热浪中,冲击着我的每一根味觉神经,将我引入犹如梦境般的遐思世界中。噢,就在那个时刻,我看到了散发着扑鼻幽香的五彩花蕾、红透半个天空的绚丽云朵、随风起舞的尾尾彩蝶……啊,我甚至还看到了闪烁着奇异光芒的琼浆玉液和丰美盛宴。刹那间,我黑暗的心胸中似乎升腾起了几颗耀眼的火星,腾的一下把整个世界照得通亮。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世上还有这样一种美味食品:爆米花。
回到家里,我就赶紧央求大人也像其他爸爸妈妈们一样,花两毛五分钱,爆上一大筐香喷喷的爆米花回家来。然而得到的回答却令我失望:爆米花的队实在太长了,得排四、五个小时才能排到,今天星期五,正常上班的人不可能有那么多时间。明天呢,单位里要开“工业学大庆”总结大会,更忙。后天吧,后天周末,我们一大早就去排队崩爆米花。耐心地等上两天,可以吗?
我怀揣着这个小小的承诺,眼巴巴地徜徉在崩爆米花的队列周围,聆听铁葫芦一次又一次发出欢快的怒吼,吮吸着飘荡在空气中那沁人心脾的残留香气。
没过多久,人们就发现了让爆米花变得更为美味的各种秘诀:在把玉米粒放入铁葫芦时同时加上少许糖精,崩出的爆米花就会带有甘美的甜味。后来,又有人发现其实大米也可以做同样的处理。用大米崩出来的米花,味道更为特别,比玉米花还要软,还要脆!第二天,更有人别出心裁,崩了一碗豌豆米花,一尝,其味道和口感更为奇妙!这个消息不胫而走,人们赶紧回家将粮食袋子一一解开,找到装豌豆的那一个,用小碗装满,重新回来排队。
星期六的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幻想着明天应该崩什么样的米花:到底是玉米的,大米的,还是豌豆的呢?或者干脆耍耍赖,说我三种都想吃?如果能崩三种,那我又必须选择哪种加糖精,哪种不加。不过,崩三种米花要花七毛五分钱,想想就觉得那是件不大可能发生的事。如果只有一种选择,我到底是应该选玉米、大米还是豌豆呢?我就这样在床上反复纠结着,直到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也没能得出一个确切的结论。
星期天一大早我就醒了。不知怎么,刚一睁眼我就一种不详的预感。从开始洗脸刷牙到后来吃咸菜疙瘩就杂粮馒头的整个过程中,我的两只耳朵一直高悬在半空中,希望能捕捉到从远处传来的崩爆米花时发出的一声巨响。然而好奇怪,那天整个世界好像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一样,就连平时邻居家那条从来不肯安歇、有事没事就乱咬一通的老黄狗此刻也悄无声息。不详的预感如同黑影一般在我的心头慢慢扩散,我渐渐地感觉到极度的恐惧甚至窒息。
稀里糊涂地往嘴里塞了几口难以下咽的杂粮馒头,趿拉起那双早已沾满泥垢的黑条绒鞋面布鞋,我慌慌张张地往崩爆米花的那幢平房奔去。一路上,没有看到拎米袋子前去排队的人,也没有看到手捧热气腾腾的米花回家的人。空气好像被一只魔手过滤过了一般,前两天一直飘荡在这里的爆米花和焦煤炭的混杂香味,业已不复存在。我的脚步越来越快,心却越来越往下沉,最后几乎是踉踉跄跄地奔到了那令我苦苦思念了几整夜的平房前。
眼前出现了一片让我无法理解也无法忘怀的景象:没有熊熊的火焰,没有呼呼作响的鼓风机,没有一边排队一边张家长李家短地议论邻里是非的人群,没有捂着耳朵等待一声爆响的小小孩儿们。不要说人,就连那些挤在人逢里,专心寻找从指缝间滑落的米花的小鸡崽儿们,也全都不知去向。
平房前的空地前,只剩下了两摊早已没有了温度的煤灰,以及经过无数次践踏后与泥土混为一体的爆米花残屑。
我孤零零地一人在那片平房前立了好久,任由眼前的一切变得越来越模糊,直至意识到双腿开始发麻,才极不情愿地扭转身,垂头丧气地回家去了。
后来我终于打听出了这里发生过的事情:星期六晚上,正当大家围在熊熊的炉火前,兴高采烈地等待新一锅爆米花的出炉时,突然来了两个身背步枪的民兵,据说他们的步枪还上有明晃晃的刺刀。在民兵的喝令下,两个农民乖乖地交出了两天间赚到的所有钱,收拾好炉子和铁葫芦,用扁担挑了,跟随着民兵离开了我们大院儿。
据说那两个农民是从离我们大院儿不远的一个生产队里私自出来赚外快的。在那个“割资本主义尾巴”、“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阶级斗争是纲,其余都是目”的荒唐年代,这样的行为注定要遭受到严重的处罚。两个农民的下场究竟如何,无从知晓。
不过从那天起,我就一直梦想着有那么一天,两个挑担子崩爆米花的农民会再一次奇迹般地出现在我们大院中,为人们带来只有在喜庆过年时才可能感受到的热闹。
可惜,我的这个愿望一直没能实现。
多少年以后,我在城里的电影院里再一次看到了小时候曾经梦寐以求的食品。当同学将装在纸袋里的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爆米花伸到我面前时,我不禁有些愕然。
“怎么不吃,还热着呢!”同学劝我。
我小心翼翼地伸手捻了几粒,极力回想着上一次吃爆米花时的感觉,慢慢开始咀嚼。
良久,我感叹道:“这爆米花比我小时候吃过的那种差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