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但这个世界有趣,就在于物转星移。一件事情对某人说来是毒药,对其他人说来却是美酒。曾有笑话;一富人休妻,列五六大罪状,既懒又馋,最甚是不喜周公之礼,能避则避,又无子嗣。遂叫媒婆来在山坳里寻个人家卖了。过了几年,一个山里汉子寻上门来,担了几担山货孝敬老爷。问知是当年发配下堂妻的汉子,遂留饭,问曰:日子还过得去么?答曰:本来日子甚苦,娶妻之后,光景大变。问曰:女人可勤勉?答曰:地里家里都是她一人料理。日出而作,日落也不掇。问曰:可有子息?汉子喜笑颜开:三个小子,一个丫头。又怀上了。富人大疑:此话可当真?汉子笑曰:我也存疑;这么好的女子,地里肯做,炕上也肯做,肚子又会生养。您老爷怎肯舍了去?说罢拜谢再三而去。富人从此郁郁而终。
孟小冬这么一个大名角说是毒药太过了,说是一帖猛药倒是适得其所。可惜梅兰芳虚不受补,但想补的大有人在。只是孟小冬经过这场挫折,对当年的如意君郎伤透了心,连带众男人也一起唾弃。堂会票局一概拒绝,只在家念经咏佛,深居简出,把个花花世界摈在门外。
先生主持的募捐义演请来全国名流,但没了孟小冬这块牌子好比画龙不点睛,十全大补药独缺一味。先生做事一向喜欢花团簇拥,大包大揽,请得来请不来孟冬皇不但有关义演的号召力,更是有关于他个人的脸面。他的四太太玉兰跟孟冬皇是手帕交,由她出面力邀孟小冬来上海住几日散散心。
入秋以来,北平的情况一日紧似一日。听说关内那儿战事不好,但怎么个不好法也没人敢多谈,茶馆酒肆壁上贴着‘莫谈国事’的条子,你不知道身边谁是政府的密探,在这种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虽然老百姓嘴巴上贴了封条,但人心惶惶却是禁不住的。偌大的一个北平,市面萧条,民生凋敝,有钱人家忙着南迁。再加天时渐冷,常见乌云压城,溯风呼号,见此人的心境又灰暗几分,因此玉兰一邀请,孟小冬就束装南下。
女人封闭自己,嘴上说是看破红尘,从此清心寡欲。大都是一时的人生不得意,作势关了门不见人。就像小女孩撒娇说‘不睬你了’。其实门关起来后,心里那个结是越缠越紧。没有年轻女人肯为一桩失败的婚姻赔上一辈子的,那样就真正的一败到底了。总是想着柳暗花明又一村。但柳一直暗下去,花也没明起来,心里就恐慌起来,这时手帕交是唯一能倾诉的对象。
冬皇抵沪,玉兰用香车暖阁接到家里,香茶浅茗,小姐妹关起门来倾诉衷肠,憋了多时的苦水倾盆而出,又哭又叹:老天为啥独独偏于男人?一个个三房四妻,多多益善,出起事体来,却没有本事摆平。承受苦果的却是女人。离婚结婚,对男人说来像鸭子洗个澡,不伤半根羽毛。但对女人说来就像万劫不复,哪怕像她冬皇这样天之骄子,一离婚也灰了半截。
玉兰轻声软语安慰好友,说到伤心处,还陪着一块落泪。小玉兰几十年富家太太做下来,养得白白胖胖。她在家里总管诸事,随着时局几起几落,在繁复世事中看透了人情冷暖。也听了不少以前一起学戏小姐妹飘零身世,她有时暗自庆幸;当年还好嫁了先生,虽有起伏,但还总算圆满。眼看冬皇哭得梨花带雨,遂劝慰道:“你也不要过于伤心了。一切都是命,缘尽了说什么都没用。还是自己身子骨要紧。”
孟小冬说:“心情不好,要身子骨干嘛?顶了一张皮囊受罪,倒还不如早日西去,无识无感,无明无昧,下辈子不再投生为人了·····”
“哎吆吆!小东你这个想法可万万要不得。”玉兰急忙打断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本来困在那个局里,不上不下。现在倒撇清了,脱身了。静待时日,养息过来,那时天空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啊。”
孟小冬咬着下嘴唇,只是不则声。
玉兰又道:“其实你也是气糊涂了。照理说你唱了那么多年的戏,吃透了戏文,也参透了世理。应该明白这世上凡是情种都没什么好下场。但为人一世,不经这一遭又不甘心。总算是平平安安过来了,接下去就该找个稳妥的男人,还有大半辈子要过呢。”
孟小冬哑着嗓子:“我是死了心了。男人哪有稳妥的······?”
“话不能这般讲。一样米养百样人,女人和女人,男人和男人,千差万别。戏文里都有忠臣和奸角,情种和负心郎。哪能一棍子打翻一船人呢?”
孟小冬烦躁地说:“好男人也好,坏男人也好。反正我也没这个份,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
玉兰诡谲地笑笑:“有份没份由不得你,是你的,你不想要也得要。不是你的,再哭再闹也没有用的。我活了四十多了,越来越明白——人是拗不过命去的。”
其实先生邀请孟小冬来沪,一为义演,二为的却是私心。
他是个的的刮刮的戏迷,自己有时也粉墨登场,扮个须生唱上几段。只是他五音不全,嗓子又倒灶。虽然狐朋狗友拍马屁喝彩叫好,他自己明白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戏迷戏迷,迷到后来都是要移情的,时时刻刻做梦台上的名角寄情于他,台下就使尽手法路数套交情。孟小冬当然是万众瞩目的大名角,在戏迷群中好像是大众情人一般。先生也是个中痴汉,以前只碍了她是梅兰芳的禁脔。现在这对璧人已经劳燕分飞,他的机会来了。
当晚玉兰在枕边说起孟小冬:“看来女人是一天也离不开男人的,小东那么一个油光水滑的人,几月不见,突然像条脱了水的黄瓜,面色黄中带青,手背上的筋都暴出来了。真叫我见尤怜啊。”
“真的?作孽死了。今朝太忙了,明朝要去看看伊。”
“伊讲现在看到人就烦。”
“为啥?”
“还不是被男人伤透了心。”
先生咳了一阵,说:“因噎废食,这怎么行?”
“说烦是因为没有好男人,有了好男人就不烦了。”
“侬帮伊寻一个好了。”
“喂。侬想得出的。小东是什么人?随随便便寻来的人伊会要?”
“格末,哪能才叫好男人?”
姚玉兰想了一阵:“首先要能担肩胛。女人最恨的就是没肩胛的男人。没事的时候贱格格,有起事体来就滑脚。”
先生憋住笑:“还有呢?”
“当然要有钱,有貌。还有势力,被人敬仰。”
“啥地方去寻这种大好佬?十全十美。”
“姚玉兰格格一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身边就有一个。”说着捏了男人一把。
“老了。老了。”先生感叹道。
两人说笑一阵,倦意上来,正待姚玉兰瞌睡上来,身边男人把她摇醒。
“老四,侬睡着了?我有句闲话要问问侬。”
“啥事体?”姚玉兰迷迷糊糊道。
先生又不做声了。姚玉兰肚肠发痒,一个翻转身来:“到底啥事体?把人叫醒转来,又说半句藏半句······”
“我说老四,假使我把小东娶进门,让你们有个伴。你看怎样?”
姚玉兰闷住了。她想不到老公人到耳顺之年,还想娶年轻小老婆,而且还是名动京华的孟小冬。但这个男女婚嫁的话题是她提起的。彼时女人都服从男人惯了,支持男人娶小老婆是贤惠的表现。她嫁进门几十年,一直被认为通情达理,心胸宽阔,克己事夫的样本。一旦表现醋意,前功尽弃。所以她一犹豫,说道:“我是没问题。但不知小东意下如何?”
先生若有所思道:“你不在意就好。小东那儿就要看缘分了。早前算命先生说我有五房老婆的。”
说实在先生已是近六十的人了,就是身强力壮的男人,在这骨节眼上也是开始走下坡了。更何况先生碰不碰就痰喘发作,喘起来像拉风箱似的。真要叫他脱光了投入真刀真枪的男欢女爱,把条老命送了也说不定的。所以他追求孟小冬心理上多于实际的男女情欲。就如大英帝国把鸟不生蛋的尼泊尔也视为女皇皇冠上的宝石一样,先生追求孟小冬是要把最出名的女旦收罗帐下。
鲜花总是插在牛粪上,以我们所见已经是个大概率的现象了。其中不排除鲜花自己心甘情愿的,甚至哭着喊着一定要插在牛粪上。不知现代心理学家和社会学家有没有把这现象作为一个研究的方向?究竟是牛粪富有营养呢?还是外国人讲的‘High Contrasts’ ?或者美女天生配野兽?心理学家们下点功夫说不定有可能得诺贝尔奖的。
也只有姚玉兰情人眼里出西施,认为自己老公十全十美。别的不说,先生那副尊容首先不敢恭维,生为中国南方男人,瘦小干瘪,威猛不足,阴柔有余。上了年纪更是不入眼了,杠了肩膀躬了背,歪歪扭扭人前一立,真叫坐没坐相立没立相。加上常年抽鸦片,饮食失衡,一张脸黄皮寡瘦,眉头紧皱,一眼望去只见两个颧骨加一副牙床,像颗敲瘪橄榄。而且先生不善辞令,一口川沙土话,格伦格伦地还讲不清爽,也不知他是如何追求满口刮拉松脆京片子的孟小冬的?
啊啊,中国人是不看过程,只求效果的。戏法人人会变,手法各有不同。也许是金钱,也许是权势,也许是孟小冬有恋父情结,更多可能是像算命先生说的天数注定——孟小冬是做小老婆的命。几个来回之后,万众瞩目的孟冬皇料理掉北平的房子,正式南迁,搬来上海做起白相人大亨的如夫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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