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流氓,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民间的政治家。官场和江湖何其相似,都要有精到的眼光和敏捷的头脑,都要具备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动声色的镇定,都要兼有虚怀若谷的气度及狠下杀手的决断。但是尽管本质相同,两者却鲜能互换。最高执政当年在上海滩白相人道里混得并不怎么样,先生也几次有意捞过界,每次都锻羽而归。个中道理正合了造物分类法;猫与老虎一个种类,食物却完全不同。每个人有他面前一碗饭,经渭分明,逾越不得。
先生名头响亮,一呼百喏,但是,也有不买他账之人。
这人还是他收过拜师帖子的‘学生仔’。
中国的八年抗战,终于在小日本萝卜头吃了两颗原子弹之后,迎来了胜利。
八年抗战,先生在外避乱,始终没回过上海。可是他的根一直是扎在那儿,任何的形势变迁,人事活动,民生好坏,总是牵挂于心。等到日本人终于投降了,那种急迫返家的心情可以想象。不但要风风光光地回来,还要大事庆祝一番。哪知刚踏进上海,就大大地触了一记霉头。
八月十五,那时先生人正在浙江,一听到胜利的消息,立即归心如箭,最好马上回乡。众人都说要隆重些,于是包了一趟火车,带了亲亲眷眷。上海方面的啰罗们也安排好了盛大的欢迎仪式,准备上演一出火车到上海北站时,各方代表,市民绅老在车站翘首以待,乐队高歌的大场面。新闻记者也都通知到了,就等第二天头条新闻上报。
一火车人兴高采烈地往上海而来,久违的十里洋场,我来了。正谓衣锦还乡,人生一大荣幸事。未料车到梅陇,上来两名先生派出去打点的手下,俯首耳语一番,只见先生脸色大变,一言不发,看来好像满腹心事。
众人交头接耳还没猜出个结果来,车到北站前一站梵皇渡站,先生吩咐大家就在这儿下车吧。几辆安排好的汽车接着先生一行,很快驶离车站,余下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原来在上海北站站台上贴满了大标语;‘打倒恶势力’,‘XXX是恶势力的总代表’,‘打倒XXX’,很明显地矛头所指向兴冲冲回沪的先生。在这种辰光到达北站,等于被人迎头一棒,其尴尬可想而知,还好有人通报,才避免了这桩使人没落场处的事体。
那谁是这件事体的作甬者?先生究竟什么地方冒犯了他?使得他如此不讲情面地给人难堪。
去打听的人还没回来先生就有几分数目了,这不可能是江湖人物所为,江湖讲究‘事出有因’,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可没缘由而凭空卸人面子是要被记恨一辈子的,稍有城府的江湖人物都不会做的。生意对手也不会使出这一招,一般人遇上白相人躲还来不及,没人会忘记先生是靠什么起家的。那么,可能只有一个,有后台的政治人物。
果然,在背后使坏的人物渐渐浮出水面,此人姓吴,时任上海市副市长,身兼六职,大权在握,灸手可热。
最使人吃惊的是;他居然还在先生门上投过帖子,算是入门子弟。
江湖上师徒关系是最近的,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徒弟不但为师父冲锋陷阵,九死不悔,还要捧着师父的牌子,尽力维护。师父也要对徒弟照顾有加,大力提拔。如果谁做出有辱师门的事来,江湖上叫做欺师灭祖,不但要逐出师门,而且打上烙印,没人再跟你打交道。江湖人物,再恶也不敢做出此等事情,生怕落入人人喊打的不复之地。
可是政治人物是不按理出牌的,你明明跟他握手拍肩,杯盏交错,一转眼他就把你卖了。朋友不算什么,连亲友父母师长子女都可以卖。往往越使人想不到的,关系越近的,价钱就越好。而且,政治人物卖友,比菜场上卖鱼的服务还要好,不但给你剖开劏净,还给过一遍油锅。
先生算是条大鱼了,全国也数不出几条。如果把这条大鱼蒸熟了端上桌来,那这家饭店肯定名声鹊起,生意兴隆了。
知道了谁在背后捅小攘子,但一时拿他没办法。
第一个顾虑是白相人永远要遵守的准则——民不与官斗,吴某人现在是一市之长,直接捏住你命门的父母官。就算凭你先生的江湖地位,名望,和人际关系,和吴某人作对的胜算也不大。白相人在民间的口碑本来不怎么样,大大小小啰罗们做下伤阴积之事,很容易算在先生这个祖师爷头上。更何况先生本人也不是善茬,翻翻老账也是一屁股的屎。贴块‘恶势力’的标签也没委屈了他。如果官方运用行政手段,大肆宣扬‘打倒恶势力’,如先生这般神通人物,只怕也很难挡得住。
第二个顾虑是吴某人的背景,谁知道他的举动是否有更大人物的指使?虽然被最高执政接见过,先生肚里一本账清清楚楚——接见你是要使用你,不是要跟你攀儿女亲家的,千万不好昏头的。而且此一时彼一时,如果现在最高执政要打倒你,也是要用你的头来稳定军心,你也要服服帖帖。就算不是出于最高执政的意思,上头还有别的大亨,政府里的派系盘根错节,你怎么弄得清楚?
第三个顾虑是如果摆开了阵势和吴某人干仗,你又能把他怎么样?再来一次火车站暗杀?或者是绑他家属一票?都不妥,投鼠忌器,弄不好更大麻烦上身。
惹不起,那只有躲了,避一阵风头,看你这台戏如何收场。
想不到兴冲冲地回上海,一进家门就像只缩头乌龟似地孵在家里,天天吃吃茶,搓搓麻将,虽然表面不动声色,心里总有个疙瘩,这样下去几时是个出头日子啊。
身边人看到先生闷闷不乐,都东一嘴西一嘴地出主意,说要把吴某人的拜师帖子捅到江湖上去,说他‘欺师灭祖’,叫他在江湖上抬不起头来。先生摇摇手否决了,他深知没什么用,江湖名声和官位实权比起来不足一提,一个人准备拆房子了,他还在乎打破一块窗玻璃吗?先生凭他本能知道,官场上的关节,只能用官场上的办法来解开。
他在官场上最可靠,最有交情的数来数去是戴笠。戴老板不但和他是换帖子的兄弟,而且因了他特殊的地位,知道差不多所有的内情,跟他讨教一下,寻个主意,是目前唯一能走的一步棋了。
正好中秋来临,院子里一树桂花开得纷然,于是准备下一桌上好的蟹宴,烫上二十年陈的花雕,把戴老板约来赏月,也不要人陪,就兄弟两个对酎小聚。蟹是一早专程从阳澄湖送来的,只只有六七两重,青壳黄腿,活蹦乱爬。蒸好上桌,鲜红夺目,揭开蟹盖,凝脂如玉。戴老板吃遍天下美食,独嗜一味大闸蟹,落座也不要人催请,只顾闷了头大嚼,转瞬下去两个。一抬头,对面先生连半只也未吃完,只掰了几条蟹脚,一脸的意兴阑珊。
戴老板啜了口花雕,向先生举了举杯子:“美酒美食当前,老哥却眉头紧皱。听小弟一句,要学学曹孟德,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八年仗也打下来了,苦头吃了不少,一条命总算还寄存在世。什么都要放下,有一时享受一时。否则就辜负了······”
先生苦笑,把个蟹盖放在盘子中间,把蟹脚扫在一边:“也要享受得了······我现在就像这只没脚蟹,放也放不下,爬也爬不动。”
戴老板微笑了一下:“没到这个地步吧。认识你老哥也二十多年了,从未见过你如此颓唐。究竟有什么事使你不开心?”
先生只是摇头,顾左右而言他:“吃蟹,吃蟹。”
戴老板在一个小盅里洗了洗手指上的蟹腥,再用雪白的香巾擦干。点起一枝烟:“是不是北火车站那件事?”
先生笑笑:“什么都瞒不过你老弟的火眼金睛。”
戴老板沉吟道:“你真的这么放在心上?”
“老弟你也知道,我虽不才,但对国家还是一片赤心,自认尽了力,出了铜钿,帮了人,到头来被人叫做‘恶势力’,心里是不好过。”
戴老板大拇指往上竖了竖:“大丈夫要能屈能伸,上头还是相信你的。”
先生暗地里松了口气,面孔上也开始有些活泛。
“你放心。吴某人戏唱不长的。”戴老板又拣了只肥大的雌蟹,揭开蟹盖:“就比如这蟹吧,八只脚横行,凶得不得了。到头来还是被捉来,蒸好上桌,快了别人的朵颐。”
既然戴老板如此说,先生此时心完全定下来了,剥食了半只蟹,吃了两小杯黄酒。看看戴老板也吃得差不多了,站起身要走,连忙叫人把准备好的两篓精选的大蟹给戴老板带回去犒劳弟兄们。
心中有了底,不管吴某人在外面如何造势,如何叫嚣,先生只是关起门来一百个不理。有时手下人忍不住要去出头,被他声色俱厉地喝住:“我都不在意,你们起劲个啥?”手下人很少看到先生如此生气,都低了头不做声。先生又加重语气:“千万别在这个时候给我闯祸。话可是说在前头;谁搞砸了自己去收场,别指望我帮你擦屁股。”
吴某人如一只狼狗气势汹汹而来,面对的却是一只蜷起身子的刺猬,想咬都无处下口,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绕了圈子狂吠一阵,日久也倦了,自是不了了之。
一个政治人物,不管口号喊得怎么响亮,不管姿态摆得如何漂亮,讲到底一切的作态全是为了最后的利益,或者是政治利益,或者是经济利益,或两者兼得。在政治前景不明,人心离乱之际,经济利益说来更为引人。所以在日本投降之后,重庆的阿狗阿猫都托人弄个出身,或买个一官半职,为的是可来日占区‘接收’,换句话来说就是合法地来抢钱的。凭你再有识之士,凭你再清正不阿,看到蝗虫们大把大把的银子往怀里揣,也不禁心动,更何况那些平时见钱眼睛就发绿的公仆们。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时机啊,此时不发,更待何时?
上海是碗里最大的那块肥肉,这儿膏粱滋润,物产丰饶,本是金玉之地。又兼敌伪资产集中,更是令人垂涎。吴某人身居一市之长,真好像看管米缸的那只硕鼠,说不动心思,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是婊子总希望立块牌坊,拿是肯定要拿的,而且要大拿,但要拿得巧妙,拿得冠冕堂皇,拿得天衣无缝。贪污如果也算一件可以体育竞标的话,中国人肯定天下无敌,历代高手辈出,手法日益翻新,布局巧妙,机关深邃,而且,神不知鬼不觉。
话说日据时代上海最大的财神爷莫过邵二公子,此兄官居汪伪政府的财经局长,八年来过手的银钱无数。人说他家富可敌国,房产无算,都是最好地段的豪华洋房,钢窗蜡地,卫浴齐全,前园里花木扶疏,后院里曲径通幽。太平洋战事正酣,而美国最新出厂的凯迪拉卡就停在他家大门口。平日生活豪华至极,真可谓金玉为堂笏满床,家里养的狗都带珍珠项链。这一条大鱼,政治上是汉奸,财经上是个大金库,肯定是官方的重点注意对象。可是居然被他在政府的眼皮子底下逃走了。
问题来了;第一,他是怎么逃走的?第二,除了搬不走的房地产,邵二公子的大批浮财流向哪儿了?
上海政府是直接负责的单位,但调查了二个礼拜,一丝头绪也无。
戴笠的军统一直冷眼旁观,看到鱼已在网里了,只要两根手指插进鱼鳃,一条大鱼就可以摔在砧板上了。
军统抓住了也正准备出逃的邵二少奶,细皮嫩肉的女人,看到军统审讯室里满房间的刑具,腿都软了,尿也撒在尼龙丝袜上了。有问必答,不但供出邵二公子买通了吴某人放一马。还列出家财的清单,不计工厂店铺房产家具古董字画,光是金银珠宝美钞债券就装满四个大保险箱。那保险箱放哪儿了?就放在被吴某人征用为市党部娱乐所房子的地下室。
戴笠接了手下的报告,不动声色,只是派人化装成煤气厂的工人,去那幢房子里检查管道。回来报告说四个保险箱都在,三个已被打开,还有一个未曾打开。戴笠沉思了半晌,命令手下让邵二少奶回忆每个保险箱里财物的清单,务必做到准确无误。
在一个平常的早晨,一点迹象也没有,军统的特务突然包围了上海市党部娱乐所,说是有敌特潜藏。当然没找到敌特,却搜出了四只保险箱。记者也来了,当了大家的面,打开上锁的那只,对照邵二少奶的清单,毫厘不爽。当下大哗,吴某人得到报告急急赶来,事情已经不可挽回了。
也怪吴某人运道不好,大家都拿,变了法子拿,拿不够地拿。但是一个原则,必须不为人知,至少面子上要维持得过去。你想刚刚光复,政府总要给人一个好点的印象,中国人做事讲究面子里子都要。你给捅了个大窟窿,上面怎么不恼火。
吴某人被挂了起来。被挂起来的意思就是向那些风鸡板鸭们学习,把你晾得干透之后再切了下锅。一条辛辛苦苦铺就的宦途,就为了贪念一动,前功尽弃。吴某人当初也许是个读书人,读书人在清贫之时大多数忌恶如仇,指点江山,一心想做出番事业来,真到有权之日,却往往不能面对利益的诱惑,一个跟斗跌下再也爬不起,悔之也晚。
先生还在为扳倒对手沾沾自喜,徒子徒孙也个个喜形于色,弹冠相庆。大宅里灯火通明,请了梅兰芳等一批名角来唱堂会,说是好久没有这么痛快过了。正在锣鼓喧天,丝竹齐鸣,梅大师七情上面,唱腔婉转之际,老万惊慌失措跑进来,把一封电报交给先生,一看之际,头昏眼花脑筋蹩牢,竟不知所说何事?慌忙离席去后房细读,仍不敢相信,何奈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戴老板于昨晚在南京戴山撞机身亡。
这一场哭嚎啊,据先生身边人讲,天摇地动,眼泪水至少哭出了一鉢斗,虽然形容过度,但人人可以看出,这个打击于先生是如何重大。一夜之间人好像老了很多,双手发抖,说起话来常中断,并且变得优柔寡断,以前的机敏善决,眼快手捷的行事方法一丝也不见。整个大宅里布满愁云惨雾,徒然间塌了半爿天似地。
戴笠撞机事件众说纷纭,多个版本,至今还有未察之嫌。他彼时是权倾一时之大人物,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但执全国情报之牛耳,并一身兼负敌占区的接收统筹之职。他是极少几位可以上达天聆的官员之一,这项特权使得许多行政职位比他高的都要仰他鼻息。树大必然招风,暗中结下的梁子也肯定不少,戴老板却只管扯足帆撑他的顺风船,心思是好的,只尽忠于最高一人,哪来的情面可讲,人情可送?只是说白了最高也是凡人,也有罩不住的地方。中国官场之险,之恶,非身临其境窥不透其中一二,任凭戴老板如此风头人物,也防不住脚下有个闪失,一失足就成千古恨。
自古绊倒英雄的都是美女,戴老板称不上英雄也可是赳赳武夫,英雄武夫心思都一样的,戎马倥惚之际还留片寸心,这片寸心是让女人来爱的,如果是美丽的女人,有名的女人,寸心就演为一段佳话。戴老板绝对是风云人物,那演对手戏的肯定不是寻常之辈,这位美丽而又出名的女人是当时名动公卿的头牌女明星——蝴蝶。
人说黄金是世界上的硬通货,如果说还有什么比黄金更具购买力的,除权力之外无它。权力不但可以无中生有,点石成金,权力还是一味屡试屡爽的春药,任你学富五车,任你冰清玉洁,任你芳心有属,在权力面前是坚持不了几个回合的。照佛罗伊德的说法;女人天生就对能够保障她生命安全和提供她下一代良好环境的男性无法抗拒,倒不是这女人趋炎附势,是她血液中自存自保的基因替她做出选择。蝴蝶本有家室,夫君也一表人材,更兼风流倜傥。如她在演艺界所处的地位,风流倜傥的小生,才华横溢的艺术家,散漫撒钱的大亨也见过不少,可谓阅人多矣。区区人物是绝对不会入她法眼的。可戴老板是什么人?凭他的权势,他可以不动声色地使一幕电影红遍全国,他可以用一个眼神使报上的批评文字消失无踪,他可以使大老板们争先恐后地投资一部剧本,他还可以为导演配齐最有票房号召力的演员班子。哪个雄心勃勃的女演员会不把这样一个大好佬引为知己,贵人?再说女人的虚荣心不可能抗拒权势的排场,恭恭敬敬的眼神,一呼百诺的拥戴,通天的路子,入地的呵护,这简直就是童话中的白马王子。任这男人是麻皮独眼跷脚也会多看几眼。戴老板可是相貌堂堂,炯炯眼神,四方脸庞,天庭广阔,地角方圆。中等偏高的身材,腰背挺直。或戎装,或便服,或长袍马褂,都有一番气象。举手投足自带一股威严,自知手握生杀大权而气度从容。一个男人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是单纯生物意义上的男人了,打个浅显的比喻,是浓缩的精华,是人中之龙,是女人从小姑娘起就期待的白马王子。任何女演员,女明星,女强人,不管头衔才情慧心阅历如何,在本质上还是个女人,而我们知道女人是情绪的动物,会给自己寻找种种的借口,会给自己描绘一幅美丽的前景,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不必多赘,看官自己发挥想象力。
那种刚刚到手的恋情就如清晨绽开的鲜花,自是连戴老板那样有城府的男人也难以把持。人们在四十多岁的盛年男子身上看到容光焕发,看到行色匆匆,看到神魂不舍。如果再贴近些,如戴老板的贴身卫士,司机,随从,秘书,会发觉戴老板不如他以前那么精细,洞察,也没有以前那么耐心,在某种时刻会特别不按理出牌,往往是他什么事情阻挡了他事先计划好的幽会,他会大发脾气,不顾当时的情况而固执己见,这种时候手下能做的只有两件事,避着他走,或执行他的命令。
戴老板是重要人物,在此刻百事待举的局面之下肯定诸多事务缠身,常要在各地飞来飞去,这多少影响到他与心上人的幽会。据可靠的数据表明;男人在恋爱之时智商最低,情绪最不稳定,可怜连戴老板也脱不出这个套。在公事偬倥中满脑子想的是和情妇在幽暗充满了花香的旅馆房间里幽会,灯光迷离中看到银幕上的万人迷如小鸟似的依偎在他怀里,他爱怜有加地轻托起女人的下巴,瞳若秋水的眸子里满是崇敬,间杂一丝羞涩,一丝迷离,那可看做是情欲的表露。不急,戴老板手下早在杏花楼订好一桌精细小菜,等会就会送到房间来,侍者会铺好洁白的桌布,点上蜡烛,再把佳酿美酒倾倒在晶莹剔透的水晶杯里,你情我侬。在接下来当然是花好月圆,鸳鸯并颈,红绡帐底忙销魂了。这幕情景撩拨得男人热血上涌,头脑发昏,任谁要插在他和蝴蝶的好事之间,只怕是要吃不了兜了走的。
出事前戴老板在北平安排情报工作,情报界也如中国官场。大小山头林立,各有靠山,利益冲突之时,情绪不佳之际,谁也不买谁的账。如果你以为戴老板的权威能解决这个问题,那你就先去看看最高执政怎么被他的百官弄得焦头烂额而丢失三大战役的。官场恶斗是冰山一角,底下庞大的座基是复杂的人性,是中国特有的民族性,是千百年酱缸文化的沉淀。单凭行政命令和威权是拿它没办法的,只能采取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方法,哪儿的结打不开了,当头的跑去训斥一通,再好言抚慰一下,说些放下私人恩怨,以党国为重之类的冠冕语言,至于能有多少作用,只有天知道了。
这些事实在头痛,但不去处理又不行,戴老板只得勉力为之,像空中飞人似地跑来跑去摆平芝麻绿豆的内部矛盾。但有一点,不可误了他与蝴蝶的幽会,只要事情一定,他就急如风火般地赶回上海,万一蝴蝶正好有个空挡,寻他而寻不着,那就太煞风景了。哪知到了机场,被告知上海天气恶劣,不能起飞。戴笠决定先到青岛,再转去上海
戴老板乘坐的道格拉斯C-47 飞机在北平西郊机场起飞,先到青岛,住了一夜,满心希望上海天气转晴,不料还是大雨倾盆,等了一个时辰,上海方面说天气还是没转好,戴老板想到佳人伸长头颈等他的那个画面,再想到佳人脸上失望的表情,心里不由又急又燥,戴老板皱紧眉头,只说了一句:“能走也要走,不能走也要走。”
戴老板平时颐指气使惯了,他的意志百分之九十九也得到满足,可是这次他忘记是对老天爷发命令,老天爷才不晓得你戴老板是何许人也,也不会因戴老板的一句话就收敛狂风暴雨的。飞机在恶劣天气中颠簸了一个多小时到上海的上空,从舷窗望出去,只见铺天盖地的大雨,上下都是灰蒙蒙的一片,连机场跑道都看不见,戴老板也知道这种情况是不能降落的,遂命令转飞南京,意为降落南京再转乘地面车辆来上海。飞机又转向北方,临近南京,只见南京也是大雨,比上海好不到哪儿去,这时不降落也不行了,再盘旋下去油都不够了,飞行员让大家做好准备,飞机在大雨中开始向跑道降落,一千米,七百米,五百米,开始看得到地上建筑物影约的轮廓了,大家才松了一口气。
但穿过雨幕之际,飞机右舷下方突然出现一排树木,飞机师急忙拉操纵杆以使飞机爬升,为时已晚,飞机的右面翅膀擦到参差不齐的树巅,随即失去平衡,只见在滚滚乌云之中,机身庞大的C-47斜着撞上了山坡,一声巨大的闷响,飞机坠毁在那座两百公尺的小山上。
当地人叫这座小山为——戴山。你不能不惊叹于命数的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