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太平洋战争爆发,战前英国人吹牛说香港可以坚持三个月的,结果第一天停在停机坪的飞机就被日本空军全部摧毁。九龙防线三天就被日本第三十三师团拿下,约翰牛只得竖白旗,那些被抓的英美士兵被送去集中营,吃足苦头,日本人开始在香港大肆搜捕抗日分子。
先生这时人在重庆,可是他的一家一当,家人子女,亲朋好友,众多追随者都在香港。而且音讯不通,生死不明,急得他如热锅上蚂蚁,终日焦虑,嘴上全是燎泡,连背上的痈也发作了。报上刊登的消息一日比一日坏,日本人的残暴,本地不良分子的趁火打劫,当地的物价飞涨,民生物资匮乏。他日夜担忧当初跟了他从上海到香港那批人,本想为避战祸而来了香港,现在又落入日本人手里,情况甚至更坏。上海至少还有法租界,由于法国当时是依附德国人的维希政府,日本人还暂时没动手,而英美的租界和香港一样,全部被扫荡殆尽。
江湖老大最忌的是;当你的追随者落难,而自己站在安全处不作为。
他愿意倾家荡产把这些人救出香港,无论多大的代价他都接受。
但钱不是万能的,就算你出高价,买通一些人员,运送一二个人出境是有可能的。但几百个人?老的,小的,拖家携口的,身体虚弱的,怕是神仙也难做到。为了救这批人离开香港,先生要动用的不只是他的钱财,还要搭上他的名气和声誉。
船,钱,人力,这些都好办。但如何能在一个沦陷区把一大批人运出来呢?这必定得和占领当局打通交道,否则决无可能。中国人的官员可以买通贿赂,但日本人是不吃这一套的。先生天天和手下人商讨解救的办法,左想右想,没有一个是行得通的。先生茶饭不思,急得白头发都出来了。
一天,先生和众宾客们在客厅聊天商量,突然问一个曾在日本留学的朋友:“你倒说说看,东洋人看起来和中国人一样,也吃米,也拜神,个子长相也差不多,但心性行事怎么差得那么远?”
那客人说:“日本人是个非常难懂的民族,很多外国人在那儿住了几十年还没弄懂他们。说他们凶暴吗,平时又非常多礼,让个路都会朝你鞠躬不停。说他们聪明吗,但常常为一件小事憋住转不过弯来。说他们傲慢吗,他们又兢兢业业地把别国哪怕一点点的长处也学回去。说他们认真吗,他们吃穿住行都非常随便,住草顶的房子,吃条巴掌大的鱼就算是美肴,说到穿,更是随便,大长官大老板在休息日也穿了双木履上街。。。。。。”
先生打断他说:“都说是日本人和中国人同文同种,总有些相像的地方吧。”
客人大摇其头:“以我旅居日本十多年的观察来看;日本人与中国人不同之处比中国人与西洋人的不同之处还要多。面上看起来差不多,但内里何止差了十万八千里。”
先生坚持:“挨得这么近,总有些相近的地方吧?”
客人歪头想了一阵:“要说相同,大概就是对名誉看得很重,答应了你的,无论如何都要做到。”
先生一拍大腿:“这就好!我就是想知道这个。”
客人如坠五里雾中,不知先生打的什么主意,泛泛交谈几句,遂告退。
先生召集手下文笔最好的清客,要他们拟一封呈送日本驻沪陆军部长川本的私人信件,雕文琢字,几经修改,最后定稿如下:
川本阁下:
平生素未晤面,冒昧呈上。生于乱世,苍天无德,兵刀肆虐,生民涂炭,自问小民何罪,受此流离颠沛之苦,生离死别之痛?阁下虽身为军人,但更是饱读诗书,为文明社会中之一员。对炮火下的无辜民众,想必怀有隐侧之情。人非草木,同一此心。
余年前避战来港,追随者众,多拖家携口,为求一方清静之地,养家活口。不料战火南迁,香港浴火。变起仓促,转眼余之追随者又陷绝地,日避搜捕,夜惧劫掠,一夕数惊。更甚市场萧条,百物缺匮,三餐不继。直呼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犹如涸澈之鲋。余闻之茶饭无心,夜不成寐。此等人员上有七十老叟,下有三岁孩童,本都系良善百姓,随余来港,只为求个安生日子,如此反陷他们于水火,于心何忍?
余不才,生平少学寡文,但秉承祖训,于自己的承诺不敢稍忘,诚信本为吾人立身之本。余携众人来港,肩负重托。今陷如此境地,余之责任深重,必要引他们出此险地,方可安心。今冒昧请求阁下:容余安排舟船,安排众人撤离战地,稍解倒悬之苦为盼。
顺颂春祺
XXX 拜上。
信送走,众人并不看好,向日本人说项,要他们网开一面,这不是缘木求鱼吗;日本人气焰正盛,岂会吃你这一套?别是鱼没吃到倒沾了一身腥。他却不为所动:“死马当成活马医罢了,到底是几百条性命,人要怎么说由他说去。我只求对得起良心就是了。”
没想到几天后回音来了,也许是日方想对华采取一定的怀柔政策,也许日方对先生还抱有一定的妄想。或许是派去送信的人巧舌如簧,又会纵横拨弄日本军部内的矛盾。日本人竟对先生的提议颔首答应,由军部情报‘梅’机关出面协调,指定日期安排船只到港,接走先生所指定人员。
众人读完来信,张口结舌地不敢相信:“这简直是从猫嘴里挖出泥鳅来。”先生却道:“事到如今,闲话少说,救人是第一要紧之事。赶快把名单拟出来,早一天走好一天,东洋人改变主意就要懊悔不及了。”
众人拟出的名单有千把个人,有高官显士,有文人清客,也有跟随先生多年,来香港之后潦倒不堪的朋友。当然也有先生滞留在港的家眷。但船小人多,还有很多人在候补的名单上。人人都想趁这唯一的机会逃离这个孤岛。先生做最后定夺,他拿了纸笔,把名单改了又改,最后还是把他家眷划了下来,让更需要走的人先走。众人看不过去,说何必如此,照常理也该女人小孩优先,千把个舱位,不缺你太太和小孩的位置,这样安排,走的人心里也过意不去。
他只是笑笑,说香港的家宅是个消息集散地,朋友摸上门去没人接待可不好,迎往送来还需要有个得力的人手,所以太太就留守在那里,等大家都安全了再想办法。众人拗不过他,只得分头行事。
接着去几个礼拜极其忙乱,天天有几十封电报来往于香港与重庆之间,虽然人在逃难中身无长物,但还是几百个家庭搬家,其乱象可想而知;新生的小毛头没计算进去,还有奶妈要随行。某先生要携带几十只鸟笼,都是名贵的珍禽,要占三个人的地方,鸟笼碰不得的。某老太要带她的陪嫁娘姨,而陪嫁娘姨有一大家子六七个人也要占铺位。某个有洁癖的老先生一定要一人占一间舱房,说是听不得人睡觉打鼾,否则要从船上跳下去的。也有人把名额出售,换个几千美金。有人冒充某某,人和名单对不上号。先生和手下的管事天天为这些事争论,修改,调整,再确定。人人虚火上升,人人哑了喉咙,人人一个头有两个大。最后总算一切敲定,先生却躺倒了,多年宿疾哮喘病再次发作,脸色煞白,胸膛像坏掉的风箱,呼噜呼噜地抽个不停,进气只有出气的一半。请来的医生坐在床边诊治,门口还有人捏了电报在等先生最后的取舍。
终于等到埃尘落定,一千六百多乘客登上微微倾斜的日本轮船东瀛丸,由天星码头出发,朝着香港水域的东北方而去。大群的乘客聚集在甲板上,回望着尖沙嘴高高低低的楼群剪影,小孩在甲板上跑来跑去,疯得不得了。云层低垂,热带的薰风吹乱了太太们走前做好的头发,撩起旗袍的下摆。男人们抽着烟,大声地咳嗽,把最后一口浓痰吐在香港湾仔深绿色的水面上。人在乱世,浮生如寄,从一处飘流到另一处,某个地方也许只住了几个礼拜,或几个月。当时并不怎么记得,因为有各种各样更为迫切的事情要料理。但过去之后,安定下来之后,飘泊日子中的一点一滴都会浮起,记忆从没那么清晰过,也没那么深刻过。很多那次乘船逃出香港的老人,跟儿孙回忆起撤退途中的事,竟连上船之后第一顿晚餐吃的什么都记得;四菜一汤,红烧狮子头,清炒茭白,韭黄肉丝,黄豆芽炒油豆腐,汤是冬瓜扁尖虾米汤。“都是上海小菜,交关日子没吃到过了。”老人们这样絮絮叨叨地说。
据说这张菜单也是先生躺在病床上和别人一块拟就的。
这时滞留香港的是第四房太太小玉兰,倒是滴滴刮刮的梨园出身,当年也是红透半边天的角色,跟了他之后,正经做家主婆了,技痒之时偶尔也登台客串一二,更多是在家料理家务,夫唱妻随,出入应酬。及有了小孩,就把大部分心思放在屋里厢了。大房里月英常年吃鸦片,吃得见风就倒,家里自然是百事不管的。二房三房也不甚得力,平日都是四太太随侍在先生身边,这次一起跟了到香港来,租房居住,先生香港重庆两头跑。本来说好总要在重庆也寻个房子,却不想日本人动作太快,弄得一家人各自东西,先生滞驻重庆,太太和小孩陷居香港。
这个小玉兰从小跑码头,是见过些世面的,妇道人家在兵荒马乱之际倒没乱了方寸。她先是脱了平日穿的好衣服,换上香港下层人物的粗布衣衫。钻石翡翠首饰也一概撸下,不肯招人眼目。家里只留个做粗工的老妈子,每天一早自己挎了竹篮去菜场,名为买菜,实为联络,把何时集中,何时登船,何时启程,注意事项等等传递给安排要走的家属。日本宪兵哪想到眼皮子底下几个买菜婆娘正在传递来自重庆的安排?一直等到人走得差不多了,四太太自己也准备启程了,哪知最后一班来港的轮船被日军飞机击伤,拖去基隆。二太太抬了头望穿秋水,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市面上流传的消息一日比一日不好;说是英国人在美国讨了救兵,三千架飞机要来炸平香港,届时玉石俱焚。一时间人心惶惶,如没头苍蝇般的乱成一锅粥。二太太眼看轮船无望,牙关一咬,发个恶誓说是爬也要爬回去的。当即辞退了老妈子,收拾小小几件行装,脸上涂了锅底灰,换了广东乡下人的大褂裤衫,包块家织布头巾,细软掖在贴身肚挡里,拖了个不足十岁的小儿,随了徒步逃难的人群过韶关,闯广东走福建。一路上餐风露宿,担惊受怕,吃的是乡下人家煮的粗劣食物,睡的是乡村小店。实在前后不着落处,土地庙,破牛棚也要将就。小儿体质又弱,劳累兼惊吓,几次病倒,荒村野地中连一碗热水也无处觅去。从广东到浙江,一路走来就如搓脱一层皮似的,小玉兰大半辈子一直享惯清福,锦衣玉食的,那吃过此等艰辛苦难?苦极累极之际连哭都没处去哭。但此时此地也无他法,只有听天由命,咬紧牙关,拼了性命一步步向前挣去。
到了浙江地界,总算联系上先生的部下,安顿好后一个电报拍到重庆,先生正急得要死,终日茶饭不思,两个大活人说不见就不见了,到底是被暴民打劫?还是随人流逃离了香港?那种兵荒马乱之间逃难路上的险处可想而知。更要命的是音讯全无,是生是死全然不知,可不使人如坐针毡?以至接到电报,茶杯失手落下,一口长气吐出,三分魂魄总算回来了两分半。
诸位看官可以想象一下四一年到四二年期间的中国,在偌大的土地上没有一个具有真正控制力的政府,国民政府退守在西南一偶,凭借深川大谷来抵挡日本人的大炮枪弹,还是挡不住日本零式飞机在重庆最热闹的地区扔下炸弹。委员长指挥的军队在全国各地各自为战,大小战役打了上百个,所取得的效果至多是拖住日本人的脚步,并不形成真正的对峙和抵抗的局面。南京政府背了骂名,低了头在日本人手下过日子,道义上先亏了,做起任何事情都畏首畏尾,连屁大的事都成不了。西北方的政权好容易从十面围剿中脱出身来,喘息未定,只顾闷了头种鸦片,来换取给养。日本人并不好过到哪里去,所有的军事目标和政治目标一个也没实现,战和都是两难,东京大本营由于军人当政,天生缺少政治智慧,采取的都是短期策略,又中了罗斯福老狐狸的奸计,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头扎进太平洋战争。那时的中国像个摔在地上的奶油蛋糕,外面看看形状还在,但盒子打开简直是一团糟,奶油果酱面团糖花全部混在一起,天皇老子在这个局面前也是束手无策。
没人知道接下去会怎么样。任何身居高位的‘领袖’,其实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别看他们操了方言这儿做演说,那儿发表高论,仔细推敲一下其实什么具体的方案都没有的。但中国人有逆境中生存下去的本领,这是几千年政治恶斗留下的基因;静观其变,以不变应万变。讲得冠冕堂皇是不是?说白了就是把脑袋缩起来等暴风雨过去。
庙堂人物如此,百姓自然有样学样,当年南宋偏安一偶之景,在山城重庆再次上演。一时也歌舞升平,丝竹可闻,大人物偷得几日闲,应酬请客看戏麻将。小百姓为裹腹忙刨食,开小铺头做小生意过小日子。没人去想明天,因为明天无可把握,还不如得过且过,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
几方割据的情况下,最为紧张的是物资。各方都竖起壁垒,严格控制物资的输出,特别是日占区的大批民生用品,如棉纱,如生猪,如大米,一概不许输往内地。这些东西四川本来自给自足,但一下子拥进这么多人口,就嫌不足了。在四十年代初,米价纱价肉价成倍地往上飞涨,拿了钞票还买不到货,市面恐慌,人人叫苦不迭。
只有他,在玩麻将掷骰子听川剧泡粉头之际,看到这个商机。在太平时代做点生意,没有什么了不起。难的是人家都一筹莫展之际,你却有本领把货色运进来,当然,这个利润也是极为可观的。说起来在中国做生意,无论四十年代还是九十年代,其中关节是一模一样的,人头熟,上层关系靠得住,善于钻空子走后门,再加上底下有人帮你跑腿。作为一个帮会头领,这些条件都具备,闲着也是闲着,为什么不小试牛刀,赚他两个铜钿白相相呢?
于是和老朋友戴笠商量,说要做棉纱生意,棉纱是重庆稀缺货物,军队着装几年都未换新,就因为棉布棉纱奇缺。如能运进棉纱,其中利润不言自明。戴笠此时任军事调查统计局局长,简称军统,党国三大情报机构之一。但戴笠又有不同,此公是当今执政身边第一红人,深得领袖信任,所以他的权力远远大出他的少将头衔,中国情报界第一人非他莫属。他与先生的渊源起于北伐之初,还是凭了先生的介荐才在黄浦立下脚跟,也在民国十八年清党之际有过紧密合作。此后几十年中两人一直有所走动,有公事也有私事,戴笠是做情报的,很多活动要暗中进行,他要借助先生广布天下的关系网。而先生要借助戴笠的国家权力和直达最高的信息传递。至于吃饭打牌听戏逛窑子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了,男人的友谊到了一定程度,那些活动就是润滑剂和助燃剂,酒肉朋友不可取,朋友间完全没有酒肉交往更不可取。
戴笠不可能拒绝这个诱人的想法,运输紧缺物资到封闭的山城来,为公为私都有利无弊,为公可以缓解市场货物的匮乏,平稳物价,安定民心。为私可以大赚一笔,对任何党国要人,高尚志士来说,花花绿绿的钞票在私下里总是可爱的,特别是眼下这种处处要用钱的年头。问题是;现代战争除了互赠枪弹炮弹之外,扼住对方的经济咽喉更是重大战略决策。敌方不可能让你把大宗的货物运过封锁线,货物充公还是小事,人被抓住了可是要‘咔嚓’的。
先生说:“杀头的生意有人做,赔本的买卖没人干。路是人走出来的,铁桶也有漏水的辰光。只要胆大心细,总归有办法的。”
戴笠耸耸肩:“我能帮你什么忙?”
哈!要帮忙的地方多了,首先要与最高当局通好气,不要被误认与敌勾搭,弄得鱼没吃到沾一身腥。再是要军警保护,一旦把货物运出敌占区,沿途打秋风的排了队,你拔根毛,我拔根毛,货物还没到四川老母鸡先变鸭了。三是要假个因头,说是这批货物是军需物资,现在是战争年代,一切都为抗战为中心,说是军需物资,处处可开绿灯,条条道路畅通。
这些事体在戴老板说来是举手之劳,上达天庭,在全中国说来数不出十个人,戴老板就是其中之一。居高位的中国政治人物,不管是封建皇朝还是民主政体,高处不胜寒是一致的。他们所能凭借的,只是东厂之类的情报人员。戴老板领受了最高指示,再往下传达时,这个轻重缓急就由他掌握了。至于沿途军警保护,那时民国政府政出多门,有枪杆子有地盘的大佬阳奉阴违,但是戴老板的面子要买三分的,现在当再大的官也是朝不保夕,万一你哪天落在他手里,那可是上天无门下地无路的,谁都要仔细想一想的。
猫嘴里要挖泥鳅出来必须先要让猫相信有更好的食物给它,先生挑了手下能说会道的徒弟,去和日本人说先生他愿意开个日占区和国统区做生意的先例,他太清楚了这个话到了日本人耳朵里肯定遐想无限;现在做生意不是?好,做生意要亲善不是?好,亲善了很多不能谈的问题可以谈了不是?好,那合作中日亲善也能谈的是不是?好,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日本人无论如何拒绝不了这个诱惑,军部大笔一挥;批准。
说到个人智慧,中国人在世界上还真没什么民族比得上的。只是,这智慧你看它东一个花苞西一个花苞,日常生活处处可见,但真正结出大智慧果子来的却没几个。也不知老天是怎么安排的?
看到日本人着了道,先生手下的人在苏浙沪地区大肆采购棉纱,一时三地纱价上扬,好容易收齐目标六千件,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把货色平安运回几千里之外的重庆?日本人占领区,三不管地区,国统区里地方大佬的辖区,六千件过路财花啊,人人眼红,人人想染指的。好好的一碗汤,从厨房里端到餐桌上洒掉一半,味道也要大大地打个折扣了。
日占区,干脆就一客不烦二主,一张申请书送进去宪兵队;为保证日本人的统战工作顺利开展,为保证日方的诚意能被重庆确切感受到,为保证今后交通管道畅通无阻,为保证多快好省地完成此一任务,兹申请借用日本军方运输卡车,由日方派兵押送至日据地区之边界······
我们平时说的‘把你卖掉还要你帮着数钱’。这种事体在现实中也是有的,如果嘴皮子功夫了得,用的又是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说的时候一脸诚恳,这事情就成了几分了。如果再揣摸准对方的心理,使他觉得你是站在他的立场上为他着想,这事情又成了几分了。如果再在谈话时理直气壮,滴水不漏,那事情差不多就成了。你没看到日本人那种一条道走到黑的脾气?直到撞了南墙才知道转弯,你把他引上路事情就九十九分成了。
不能不说王婆是民间的谋略家,不求一步到位,只求稳扎稳打。
几十辆日本军用十轮卡车,由荷枪实弹的士兵押着,满载着一大包,一大包的棉纱,轰隆轰隆开到日占区的边界,联络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世界上还真有这种瘟生的,那么要瘟就瘟到底,已经送到这里了,再送出二十里怎么样?贴你点汽油铜钿好了。于是跟日本人的队长商量:“太君,辛苦的干活,请到前面歇歇脚,招待招待的有。不远,二十里路光景。”日本人一口回绝:“不行。”几十辆日军卡车在分界线这边卸下货物,连一寸都不肯越线。
车子一离开,联络人哇哇大骂:“日本畜生,两条脚杆已经罗圈了,再跑几步路又哪能呢!”
死脑筋的日本人就有这种本领,帮你做了事还不讨好。
日本人这一手就像一锅饭没还煮熟,却把炉子给拎走了。在日占区和国统区之间,还有一百多里的三不管地区,这些三不管地区藏有无数的好汉,有今朝投日明朝反正的杂牌部队,有占山为王的土匪,有六亲不认的游兵散勇,有连话都讲不通的地方民团。本来地方上就穷,再加上连年战乱,愈发穷上加穷。说是部队,也跟土匪盗贼差不到哪去了,看到几分钱财眼睛都发绿。如果被知道有这么大的一笔财花路过他们的地面,绝对不肯放过的。
那怎么办呢?如果要从一条布满鳄鱼的河里渡过,唯一的办法是骑在一条最大的鳄鱼背上。在这种混乱纷杂的局面里,什么政府国民,最高手谕,面子人情,全是无用。能压住场面的,第一是拳头,我们不敢说枪杆子里出政权是绝对真理,但枪杆子里出强权是不会错到哪里去的。先生请了位专门帮人看家护院的骠局大佬,配备二三十支新式德国镜面盒子枪,一路小心押送。
第二是名头,在这些地方你抬出中央政府委员长都没用,皇帝实在太远了。但抬出当地青帮老大来就可能镇住那些小混混。先生派了人跟当地的老大讲好斤头,许诺在他的地盘上不出事,当有谢意表示。这位老大在江湖上实在算是小啰罗,平日想拜先生的门还苦于无人引见,这时找到他头上,哪有不应之理,拍了胸脯保证,先生的货从他地盘上过,少一根棉纱唯他是问。
第三是噱头,人是个思前想后的动物,古时有个养猴人,每天给猴子早上三颗枣,晚上四颗枣,猴子不满。养猴人搔了半天头皮,勉为其难地说:那就早上四颗,晚上三颗吧。猴子遂表示满意。对付这些满脑袋高粱花子的粗人,如何使他们相信,暂时不动这笔财花,后面有更大的财花接着来,这些猴子也许会表示满意。先生派人传下话去,今后这条路走通了,人人都有好处,个个俱尝甜头。
这就是上海白相人的‘三头’政策,说来并不是先生的原创,但是在他手里白相得出神入化而已。
也有人不吃你这套‘三头’政策的。或者是穷得急红了眼的,或者是过了今朝没明朝的亡命之徒,或者是青帮老大没有传到话的。先生这批货色还是被扣了好几次,说是奉了上头命令缉私。中国的事是最讲不清的,上头?哪个上头?问他是不会告诉你的,等你团团转转找到他那个‘上头’,货物也就老母鸡变鸭了。说白了还是要钱,十抽二。骠局的人几次想打,被先生压了下来。以前茶馆里打架看得还少吗?一动手先是茶壶茶杯桌椅家什遭殃,手边这六千件棉纱可不是几套茶具的事体,城门失火哪能保证不连累池鱼?
白相人讲究‘先礼后兵’的,茶馆里吃讲茶就是后来‘恳谈会’的前身,所以政治家和白相人的渊源是‘老虎跟猫学本领’。吃讲茶的要点是;无论你怎么火烧眉毛了,怎么天已经塌下来一半了,都必须不动声色,好整以暇,该摆的功架要一件不漏的摆好,该停顿该潇洒该皱眉该不屑的表情一个都不能错过,就像打沙蟹一样,捏了一手烂牌还是要满脸轻松,谈吐自如,出手稳定。这样对手捏了一副好牌也会心慌意烦,自乱阵脚。
谈判对方从开始的十抽二一直节节败退,到最后只要求百分之二的好处:“请先生也体谅我们的难处,上头要我们自筹粮饷,这鬼地方哪有油水可榨,兄弟们都像饿扁的耗子,身上连老白虱都吸不出血来。好容易有一票货色过境,我不想法赚两个,你们一走,手下兄弟们就可能把我给撕了。”
这话传到先生那儿,他手一挥:“百分之二?给他!这个人做不出大事体的,我本来准备好给他百分之十的。看样子太多了会噎死他的。”
就这样,在日本飞机的轰炸间歇,在麻将牌的滴笃声中,在戏子唱堂会的咦咦啊啊声中,在灯红酒绿的迎往送来中,在巨细无遗的琐碎事务中,一桩看来不可能的生意被他做成了,做得举重若轻,全然不费功夫。
这么一说,历史的脉络门儿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