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眼看棋盘上的棋子一只只被吃掉,日本人当然不会甘心。这是个认死理的民族,原子弹没有扔在头上之前是不肯认输的。你吃掉我的棋子,我要更多地吃回来。极斯菲尔路七十六号得到的指令是;做掉‘先生’。
这步棋的考虑是基于两点,第一,重庆方面在上海许多活动都是在青帮的掩护,帮助,或者直接参与下进行的,很多先生的徒弟本身就是军统的工作人员,直接参加了对汪伪政权中重要人员的暗杀。做掉‘先生’可以同时给重庆和青帮一记重击。第二,经济上的考量,先生人虽然在香港,但他徒弟在上海各行各业还是对他惟命是从,去掉这个障碍,上海经济民生业者群龙无首,更有利日本在经济上控制上海这个桥头堡。
但是日本还未占领香港,这个指令也只好暂时搁了起来,先生捉不到,他的心腹手下,老万却人在上海,一则为先生料理各项杂务,二则是个消息书信中转站。七十六号决定在老万身上开刀。
对先生说来,老万是个举足轻重的脚色,人在香港,留在上海的营生都是他在掌管,白相人有些生意是不能写在白纸黑字上的,就是先生本人也记不住的,只有老万心里一本账清清楚楚,到时该收该付的账一笔不漏,所以老万一天到晚在外面跑。除了收账,老万还有个极其重要的作用;军统在上海所用的经费,先打到老万的账上,要用的时候再由老万提出来,或者,有急用的话,老万也先把钱给垫上,日后再结算。军统的特务,也是由他安排住宿,安排身份,完成任务之后也是由他调遣车辆船只,送往安全地带。老万肚皮里的秘密不见得比先生少,只是他为人低调,人家看不出这个满脸福相,一天到晚笑眯眯的中年汉子是只重要棋子。
李士群安排了一个安插在军统里的双面间谍,利用只有内部人才知道的秘密途径跟老万联系,说是有一份极其重要的情报,要老万转交。老万接了电话是犯了些踌躇的,他是管家而不是交通员,从来没传递过这种横档里插出来的‘情报’。去吧,事情好像有点蹊跷,不去吧,耽误了重要情报可不是玩的。到最后他还是决定去,先关照了靠得住的手下:“我在九点钟还未回来,赶紧报告法租界巡捕房,同时跟先生发电报。”作好了准备,他才出门。
接头的地方是国际饭店门前,老万是如此打算;如果对方真是钓鱼,国际饭店地处英租界,日本人和七十六号还顾忌国际争端,不会大明大方地在英租界捕人,再说,他在英租界内还是有些过得硬的关系,有事情可得到奥援。于是才应约前去。
此时正值傍晚七八点钟,华灯初上,国际饭店门口游人如织,老万是个细心人,他先是躲在角落里,观察有否可疑人物在四周游荡,毕竟他们白相人办事体也来这一套的。看了一阵,不见有何反常地方,再一看,接头的人倒已经来了,在国际饭店门前一面踱步一面看表。老万就放了心,走上前去,两秒钟的事情,两人交叉而过,稍一接触,一份情报已经塞在你手中了。老万眼睛斜斜一瞥,看到迎面而来的接头人脸上似乎有一丝诡谲的笑意,心里一惊,本想不接情报,插身而过。正在此时,听得身后有脚步声,还没回头,胳膊已被人从身后扭住。老万心中明白,这记是着了人家的道了。他本能地挣扎,七十六号的人是吃什么的?只使了个小动作,老万就被锁住关节,动弹不得。正巧马路上有两个英国巡警路过,并向这边看来,老万一见连忙放声喊叫:“救命。”巡警一听,皮靴臬臬,走过来喝问抓住老万的几条汉子:“干什么的?”其中一条大汉是这场抓捕的领头人,名叫吴四宝的,凑近巡警,从怀里掏出一份证件,并附有英租界警局签发的准捕证。巡警接过反复看了,耸耸肩,让他们走了。
老万一被抓进七十六号,第一次审问李士群就亲自到场,被押进满地狰狞刑具的审问室,十个人有九个被吓瘫了,稍一动刑就什么都招了。老万也害怕,脚骨也发抖,但他毕竟比一般人见多识广,深知七十六号内部的盘根错节,日本人和汪伪之间的矛盾,汪伪各部门之间的互相牵制,也知道李士群也有把柄和弱点抓在军统手里。心里作好准备;要赖就赖个干净,这样人家救他也比较容易。
李士群长得豹头环眼,身量不高。神色冷峻,言辞锋利,他是读过些书的,又在情报这一行里混久了,对人性摸得颇透,知道不同的对象不同对待。上面命令他做掉先生,他一直认为是步臭棋,但先生手下协助重庆方面,又给他找了不少麻烦。今天抓了老万,他还在思忖;要不要杀只鸡给猴看,扔个血淋林的尸首到街上去,叫这批白相人收收骨头。
老万被押进来时,李士群坐在角落里的一把椅子上,打量着这个素有上海滩第一管家之称的老万,近四十年纪,中等偏矮的个子,生着一张人称‘倒挂面孔’,上面剃个小分头,下面腮肉挂了下来,一张大嘴,镶了只金牙。老万的眼睛非常细小,以致李士群盯了他半天,除了害怕这一点,也没看出什么表情来,既无讨好,也无乞饶,更无对抗,像是听天由命的样子。
李士群一向有这个本领,看人的眼神而读出此人的心思,在老万面前这一手不灵了,他多少有点恼火。向主审的特务使了个眼色,意思先来记敲山震虎,煞煞老万的胆子。于是那特务走上前去,两眼一眨不眨地盯了老万,老万只是垂下眼睛,一副横竖横的样子。突然,那特务跨上一步,扬手狠抽老万的耳光,左右开弓,总抽了几十下才罢手,嘴上骂道:“侬这个白相人,平常只有你们白相人家,今天也叫你领教下被人白相的味道。这只是开胃小菜,小意思······”他转头看了看满房的刑具:“到辰光这顿满汉全席吃下来,只怕你从此再也白相不动了。”
老万的脸颊顿时肿了起来,本来就是倒挂面孔,这下更像只发紫的茄子。他吐出一口带血的口水,抬起头来问道:“这位兄弟,侬做啥打我?”
那个特务不防老万这一问。倒犯了傻,半晌才道:“做啥打侬?你自己心里明白。”
老万又吐了一口口水:“我就是不明白才问侬。我一个账房先生,啥地方惹着侬了?横一个白相,竖一个白相,到底是侬还是侬屋里厢给人白相过了?”
老万的话里带着骨头,意思是跟骂娘差不多,‘屋里厢’可指某人老婆,也可指祖宗八代,不过更隐晦,更刻毒。那特务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李士群倒听出来了,他站起身来,阻止了再要上前抽耳光的特务,转向老万开口:“万先生,我是李士群。”
只有李士群看出,老万微微地惊悸地一抖,上海谁不知道这个李士群?心狠手辣,到他手上就像进了鬼门关,九死一生,上海小儿夜啼,大人吓唬他道:“李士群来了。”小儿乖乖噤声,可见活阎罗名不虚传。
李士群道:“万先生啊,久闻你大名,想不到在这种场合下见面。你也是识途老马了,就不跟你兜圈子了。我们想跟先生谈谈,是否请你出面写信让他回来一趟?”
老万沉思不语,李士群也不催促,只是背了手踱步,几分钟过去,看到老万还是闷声不响,在他面前立定:“嗯?”
老万抬了抬眼皮,说:“李先生,你会打算盘吗?”
李士群一愣:“你说什么?”
老万道:“人家都说李先生精明,但是我看李先生算盘打得还是不地道。你不想想,日本人开那么高的价钿,先生还是一走了事。你把我抓起来,先生就会听你的话回来?你也未必太看高我老万一个账房先生了。你要写信就写信,拿纸笔来。但是我告诉你在先;白忙一场。”
李士群不防被老万挪揄抢白一顿,脸上一阵抽搐,眼看就要发作,点燃一根香烟,深呼几口,才算镇定下来,笑嘻嘻地说道:“老万啊,你那只嘴巴倒是很硬,先生用了你几十年不是没道理的。”
老万道:“李先生,我讲的都是老实话。”
李士群说:“我也知道你讲的老实话。那么,你再告诉我些‘老实话’,戴笠的人怎样跟你接头的?他们下一步的行动目标是什么?”
老万装糊涂:“我老早在川沙乡下倒是戴过斗笠,来上海之后就一直撑阳伞。”
李士群脸色一寒:“老万,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老万还是那副油盐不进的腔调:“李先生,敬酒罚酒,客随主便。我代先生领了就是。”
李士群猛地一拍桌子:“姓万的,我看先生面上想叫你少吃些苦头,既然你不识相,也休怪我不讲情面。来人啊,招待招待万先生,请他吃顿七十六号名菜——竹笋烤肉。”
竹笋烤肉是用削薄的竹篾,把犯人的两股及大腿抽打得体无完肤,这个刑罚不仅是单纯的拷打,打完之后犯人坐不得,躺不得,受过刑的地方一挨着就辣活活的疼,等于一天二十四小时受刑。
老万嘴巴再硬,皮肉之苦也是吃不消的。打得叫爹叫妈,呼天喊地。李士群冷笑:“老万啊,何必呢?这还是些开胃小菜,后面老虎凳,辣椒水,雪里红,大菜一道道等着上了。”
老万呻吟道:“李先生,承蒙你招待,先生知道了一定会领你的情。江湖上账都一笔笔记牢的,有道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今朝这个山头,明朝那个码头。我们都是半截入土之人了,也许子孙还有见面的时候。”
老万这话听起来平淡,但混过帮会的人却知其中利害;老万的意思是江湖之大,来日方长。你今天就是弄死我,帮会的人早晚会跟你算账,你逃过了,也许账就算在你儿孙头上。人得势一时,江湖却是天长日久,逃也逃不过的。
七十六号里多是亡命之徒,但一旦牵涉到家人子孙,多少要想一想。老万没夸大其事,江湖上账都一笔笔记着,特别是先生这种人物,真的跟你做了冤家不是好玩的。所以动起手来多少有些忌惮,老万虽然经历了大部分的酷刑,但没真正伤到骨子内脏,关在牢里,还有人暗中送药医治,养息一阵,倒也耽了过来。
在香港,先生却如热锅蚂蚁,万总管吃了官司,上海这只摊头就一团糟了,多少事体搁浅在那儿,钞票没人付,话没人带,杂事没人料理,家里没人照顾。简直是鸡飞狗跳,惶惶不可终日。更为担心的是,老万到目前还没透露口风,但是这种事体说不准的,人在酷刑之下,终有撑不住的时候,口一松,重庆方面在上海的布局,不是全军覆没也是十停中去了七八停。
军统的人说:这样太危险,为了确保在沪工作人员的安全,买通一个狱卒,把老万做了吧。也算是为党国牺牲。
先生却无论如何不肯:“过河拆桥?这种小刁麻子的事情我是做不来的。老万也上有老,下有小,冒了性命攸关的风险,替国家跑腿。现在吃了日本人官司,我们应该想办法把他救出来,怎么可以反而要送他性命?”
军统的人冷着一张脸:“怎么个救法?你不知道七十六号看守之紧,警备之严,救人谈何容易。”
先生说:“看守之紧,警备之严不能作为不救的理由。随便你怎么说,我做了半世人,下井落石的事体做不来的。”
军统的人耸了耸肩膀:“我们恐怕抽不出人手来帮忙。”
先生微笑:“不劳动你们。我在场面上也混了毛三十年,这点事情还难不住。你们不是背后叫我白相人吗?白相人总寻得着白相的路子的。”
白相人自有他的逻辑,中国,从来是一级压一级的,江湖如此,官场又何不是如此,七十六号没办法打交道,好,我找你的上级。纵观汪伪政府,能够对七十六号施加影响的,只有三个人,汪精卫,陈公博,周佛海。汪精卫是不要谈了,他发布的河内艳电就是先生参与揭发出来的,恨得要死。陈公博也是个黄鱼脑子,难说话的,剩下一个周佛海,这人以自私与善变出名,早年也入过共产党,被中统抓住,险些枪毙掉。他在野之时,常混在上海风月场所,也到先生府上拜访过。对于先生在江湖上的名声和实力,他知道得太清楚了。所以一听南面来人,心里就明白了几分,客人说先生带来问候,更是心中有数了。不过还要打打哈哈:“先生别来无恙?他如果肯留下来的话,现在我是要以他的马首是瞻的。”
客人叫李北涛,在帮里辈分不低,也是久经江湖的角色,口才尤其了得,只听他不卑不亢地说:“人各有志,这是强迫不得的。政治这碗饭,说好吃也好吃,说难吃也难吃。周先生你也见过,半世人做下来,朝政翻了几番?袁世凯曹锟段士琪孙中山黎洪元一直到当今日本人,比戏台上换角色还快。所谓昨是今非,可是世人都像急死鬼似的,啥人想过前世今生?聪明人总留条后路,戏牌子翻过来还有角色好唱。”
周佛海面色一紧:“这个你不必来跟我讲,有道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当然,布衣有布衣的道理,庙堂有庙堂的难处,大家心中有数罢了。先生的面子嘛,还是要买的。说吧,老阿哥,有何事我可以效劳的?”
李北涛也不绕圈子:“老万在七十六号,你要想个啥办法弄他出来。”
周佛海踌躇道:“李士群不属于我管,这个人六亲不认,见祖灭祖,遇佛杀佛。非常难弄的。”
李北涛正在喝茶,听到这话抬头问道:“你这话是推诿呢还是当真?”
周佛海说:“我实事求是。”
李北涛一口茶喷出来,站起身抬腿就往外走。
周佛海大叫:“你去哪里?”
李北涛一面走一面说:“我去隔壁店里帮你买块豆腐来,想撞头时好派用场。一个政府里的第二把交椅,竟然拿一个小小的七十六号没办法。怪不得人家说是儿皇帝·······”
周佛海面上红一阵白一阵,赶上去把李北涛拖了回来:“你老兄这张嘴啊······剃头刀似的。我说难弄,又没说不肯弄,你就这样出我的洋相。”
李北涛诧异道:“好像是我强人所难似的。千万不要折损了你的前程······”
周佛海道:“老万我还是见过的,在先生府上受过他的招待。也算熟人了,能帮忙终归是要帮忙的。你也让我从长计议一下,心急吃不得热粥呀。”
李北涛说:“这个可等不起,人在七十六号,分分钟会出事体。”
周佛海想了一阵:“这样好吧。在这段日子里,我保证老万的性命安全。把他弄出来,需要段时间,不是推托,真的是欲速则不达。你相信我好了。”
“你倒是如何盘算的,说来听听。”
“你去请个律师代老万出头,告到上海最高法院,说是人在英租界被捕的,按照万国公约,应在英租界审讯。你一告,我就可以把老万交给英租界巡捕房监管。”
周佛海知道日本人不想在现在这个敏感的时候和英国人作对,律师把状纸递进去之后,老万果然被从七十六号移交给四马路的英租界巡捕房。管事的巡捕是先生的徒弟,当然对老万优待有加。李北涛第一步计划成功,只是人还在上海,汪伪特务仍然分分钟可以下手,只有脱离了这个虎口,才算大功圆满。
李北涛暗中活动,想趁机把老万弄去香港。到底是局外人,不知人虽然被转去巡捕房,七十六号暗中监视一刻也没放松过。就在李北涛运作得差不多之际,一辆汽车到巡捕房把老万提出,直接送往南京。
周佛海在他的官邸见了老万,直摇头:“老万啊。跟你们讲过,欲速则不达。不肯听,你看看,又被七十六号盯上了。本来我有把握办下来。现在看来要走另一条路了。”
老万说:“周先生,你坐过牢监就不会这样说我了。那真是度日如年啊。别的不说,就是伙食第一吃不惯,猪食狗食都不如啊。”
周佛海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国民党日本人的味道我都尝过。人在江湖,什么苦头都要吃的。”
老万苦了脸道:“我宁愿折三年阳寿,也不愿意多坐一天牢。”
周佛海长叹一声:“这是命中一劫,总要挨过去的。我答应了先生照看你,你也要给我点时间去打通关节,。这样乱搞只会添麻烦,”
老万说:“快点。”
“我尽力,但你要保证,不要再出啥花样经。”
最后周佛海走了日本人的路子,弄出一张日本军部的指令,说是要稳定上海局势,拘押知名人士的亲属没有好处,让七十六号放人。李士群没办法,只得摆了桌酒席,给老万说了不少好话,再派了汽车送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