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话说‘如无远忧,必有近虑’,外头摆平了,家里桂姐这桩公案还没解决呢。黄老板一如继往地迷恋露兰春,真是人家讲的;老房子着火,一发不可收拾,他嘴唇皮也磨薄了,啐沫讲掉也有一茶缸了,但老头子油盐不进:“别的事情依你,但是在这桩事体上,我打定主意,一定要娶露兰春进门。你有这点辰光精力来劝我,倒不如去说动说动桂姐。伊一向对侬言听计从。”
他愁眉苦脸道:“别的事情好说,这桩事体却难办得很。”
“为什么?男人娶几房姨太太,是天经地义的事,我又不是养不起。桂姐也一把年纪的人了,这点还看不开,你对她好言相劝,不要弄得大家不开心。”
无奈之下只得又去见桂姐,几天时间,桂姐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不过神色还镇定,见到他就问:“是否老头子又叫你来做说客?”
他低了头道:“我也是被逼得没办法。”
桂姐冷笑一声:“你是否也跟他穿一只袜筒管?”
他急忙辩解:“天地良心,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桂姐道:“那你来找我干吗?你有话应该对他去讲。”
他苦了脸:“桂姐,你当我愿意接这只烫手山芋啊,我何尝不想看到你俩和和睦睦,这么多年也过来了。但现在出了事,你们两个各不理睬,越弄越僵。总要有个人来疏通疏通吧,我哪不知道这种事是两面不讨好的,勉为其难罢了。”
桂姐道:“凡事总要讲个道理,老头子真的要讨小,我也愿意玉成他。但是就是不能讨露兰春,为啥?你想想,当年进门时是抱在手上的小姑娘,一口一声‘黄家公公 黄家阿婆’,是当过房囡儿来养的,是看着一天天长大的,真叫黄毛丫头十八变。变来变去结果变成黄太太了,你叫我这口气怎么顺得过来?”
他只好点头:“我懂你的意思。但是能否双方各退一步?不要弄得剑拔弩张。”
桂姐原来是侧身对他坐的,听了这话,倏然转过身来,斩钉截铁地道:“没这个可能,你告诉老头子;他真的鬼迷心窍,固执行事,不管三十年夫妻情份,那也不要怪我做出绝情之事来。”
他吓了一跳:“桂姐,你千万不要做如此想······”
桂姐不容他说下去:“这个是没得商量的,如果他娶露兰春进门,那我就搬出去,跟他离婚。”
他听了这话,知道事情很难挽救了。旧时男人娶小,家里大老婆一哭二吵三上吊,但是过了这三关也就太平下来了,真可谓是黔驴三脚头,女人再凶,也要为今后的生计打算,所以男人只要撑得过去,最后还是胜利者。可是桂姐并非平常女子,也哭也吵也寻死,男人真的不回头,她还有最后的一着杀手锏——离婚。在当时以夫为纲的社会里,这可真要绝大的勇气。此言一出,说明桂姐已抱了破釜沉舟的决心了。
他沉默一阵,再抬起头来:“桂姐,事情最好不要弄到那一步。黄老板那儿我再去尽力,退一万步来讲,不管结果如何,你桂姐对我的照顾是今生今世不会忘记的。”
桂姐长叹一声,脸色多少有些缓和:“现在说这个又有什么用?人生难料,一切是缘,缘分一尽,几十年夫妇也可反目,何况外人?我算是看透了。”
他低了头道:“我只凭良心做事。”
良心到底还是抵不过美色,任凭他苦口婆心的劝说,黄老板只是横了心要娶露兰春,桂姐要离婚也不能改变他的痴心,要分家产也吓不倒他:“叫她条斧开出来好了。”他听了不作声,背转身去只会摇头,人,一旦迷了心窍,啥个薄情寡义的事情也会做出来的。佛经上讲‘色’,是鸡巴上面搁了把刀,命根子被切掉还不知道疼,实在是说得一点不错。
桂姐倒是冷静,黄老板既然离婚都不怕,说明两人的缘分真正尽了,所以她没有必要再为这个人伤心动情。至于离婚的瞻养费用,两人在三十年中挣下的,粗粗算起来就几百万,女方要个几十万百把万也不过分。桂姐一来是心灰意懒,二来是一贯要强的脾气,对他说:“叫那个死老头子拿五万块钱过来,我今后和他桥归桥,路归路。”
五万块只是黄老板身家的一个零头,当然不会还价。桂姐前脚搬出,同孚里黄家就热热闹闹地筹备婚庆大礼,凤冠珠服,大红香烛,花轿彩礼,锣鼓喧天,大宴宾客十天。真叫作‘只见新人笑,哪管旧鬼泣’。世道从来如此,切莫痴心妄想。
但是,自古美人爱少年,无论你黄老板财大势大,终究是个半截子入土的耄耋老者,头秃了,皮松了,腰背也弯了。更何论床上的活计一日不如一日,吃药打针也没用的,只能涎了脸叹叹‘心有余力不足’的苦经。五六十的老男人,要一个二八芳龄的女子终身爱慕,陪伴,奉侍,根本就是一件不自然之事。何况露兰春是从小被宠,顺风船撑惯了,心中独有自己。黄老板越是对她宠爱呵护,她越是锋芒毕露,持宠成骄。结了婚也不持家,还是去共舞台唱戏,天天要泡到半夜才着家。黄老板本想金丝雀已关进笼子里,也就松弛疲沓下来,没有日日夜夜跟进跟出,纰漏就此捅出来了。
唱好戏先要入戏,这是戏子的基本功。但是有时太入戏了,台上的戏文延伸到台下,就难以收场了。露兰春名气如日中天,人又风流漂亮,引来蜂痴蝶狂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君子好逑的不少,但摄于露兰春并非一般可以吃吃豆腐的戏子,而是上海滩大白相人黄老板的禁脔,很多人就只有贼心而没贼胆。但天下也有不怕死的情种,有个叫薛二的上海小开就是,家里开颜料公司,丰姿多金,人又生得风流倜傥,他对露兰春痴情迷恋,长期包厢,天天报到,当然还有鲜花攻势和甜言蜜语。正如西门庆勾搭潘金莲那样,君有情妾有意,天长日久就做成了好事。照理说这种事都要遮掩点才好,但露兰春心高气傲,薛二是色迷心窍,两人竟当人出双入对,眉目传情,时间一久,当然有好事者私下传播,只是碍了黄老板面子,才没在小报上编成花边新闻登出来。
早有人耳报给他,他听完只是闷声不响,不置一词。说到底,他并不看好黄老板露兰春这段姻缘,倒不是全然为了年龄悬殊,主要是露兰春那种唯我独尊,眼睛里没有他人的性格,不是过日子的腔调。但黄老板那头还热得烫手,他没必要去做这个恶人,果子熟了会自动从枝头落地。
张大帅就没有这么好的涵养了,事情传到他的耳朵里;‘娘特个X’,城隍爷面孔上拔胡子来了,我看伊在寻死了。一口一个‘娘特个X’,骂不绝口。照他的脾气,薛二不给人打断手脚,也至少卸掉只耳朵。只是禁不住他苦劝:“闹出动静来黄老板面上不好看。”张大帅表面上忍下了,但暗中还是憋了劲要给薛二一个教训。没多久薛二就被人绑票了,出事的那日,张大帅为了避嫌去了杭州,但人人心知肚明,肯定是他暗中指使,一来出气,二来,正好借机大大地敲一笔竹杠。
可想而知,被绑票的人苦头是不会少吃的,第一,眼睛要蒙起来,让你不分东南西北,不识白天黑夜,最主要的,不能见到绑匪,据说万一被看见了,绑匪就要把肉票的眼珠子挖出来。第二,用来藏肉票的地方都是荒僻角落,当然不会有七大盘八小碟,不能洗澡甚至不能上茅房,这对生活优裕的肉票说来是异常地难熬。第三,也是最担惊受怕的是,绑匪一直威胁你,说如果家属不付钱,就要卸零件,先割只耳朵,再斩手指头,到手指脚趾斩得差不多之后,家属还没送钱上门,那么只有撕票一途,这些绑匪像说戏文般地,绘声绘色地跟你描述种种惨酷的刑罚和杀人手法。那种心理压力可以使人崩毁。如果绑匪要对家属施加压力,还真会切下肉票的耳朵或者砍下两节手指给家属送去。所以,上海有钱人最怕的就是绑票,报警也大都没有用的,多是付钱赎票了事。
照张大帅的意思,家属就是付再多钱也要弄死薛二,出口恶气。他死死地拦住,倒不是要做滥好人,更多的是他看穿了人世的无常,一切都是一个‘缘’字,黄老板和露兰春缘分不到,生拗硬截到了最后必然是这么个结果。露兰春与薛二,善缘恶缘也由他们自己去承受,外人何必硬插一脚?
在他力促之下,家属付了赎金之后,薛二放了出来,但事情并未结束。露兰春也是个狠角色,你黄老板做得初一,我露兰春做得十五。横竖横,索性跟了薛二夜不归宿。黄老板在外面威风八面,在家里戴了绿帽子还出声不得。更为甚的是,露兰春趁黄老板出门之际,把黄老板交给她的地契,房契,庄票,债券,一齐卷了逃跑。黄老板真是面子夹里一齐输光。但是露兰春到底眼光不远,也不想一想;上海能有多大?到处是耳目,她只要在这一亩三分地上,绝对逃不出白相人的手眼。他手下人天天向他报告露兰春的行踪,这对野鸳鸯有啥举动都了如指掌,只等黄老板一句话,立时三刻就可以把人赃都追回来。
黄老板面色灰败,眼光无神,只是躺在烟榻上一筒接一筒地抽鸦片,半晌抬起头来,只是长叹一声:“女人心,海底针。一个女人变了心,九头牛也拉她不回来的。还是那句话;强拗的瓜不甜。算了,只要把我被卷走的东西送回来,我将不再追究。大家一拍两散罢了。”
既然黄老板不想缠究,他当然乐得做个和事佬,让人传话过去,叫露兰春谈判,解决问题。露兰春是上海名伶,仰慕者中不乏有精通法律者,托了一个上海有些声望的聂姓律师作代表,跟他派出去的人讨价还价。几轮谈判下来,达成的协议是露兰春退回黄老板的大部分财产。而黄老板则同意和露兰春离异,过去的一切不再追究。
至此为止,黄老板的一场春秋大梦终告醒转。
上海地界的第一白相人终于在将近耳顺之年,明白了一个教训;不是你的终究还会失去,无论你的财富,势力,权柄都不能挽回。世事诡谲,人心难测,激情之后必定是枯萎,当事人则弄得心力交瘁。经过这桩风波,黄老板萎靡了不少,一部分也是年纪的关系,他变得退缩,得过且过,热衷于早上皮包水,下午水包皮,晚上在家找人来赌点钱。外面的大小事务,则都推给他去经手,有时连事情处理结果怎么样都懒得过问,能不烦心就尽量不烦心。至此,上海滩上的白相人交接班,就在一个唱戏女人的风流韵事中水到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