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旧馆

斑骓只系垂杨岸
何处西南任好风
正文

流氓 长篇小说 7

(2017-02-17 10:33:01) 下一个

 

江湖上开始对他刮目相对了。

你看他一个浦东乡下出来的小孩子,水果店的小学徒,既没有雄厚的背景,也没有大笔的铜钿,连书都没读过多少。可是做出来的事情,不得不使人佩服。说勇气吧,众多膀大腰粗的蛮汉办不到的事情,他却胆识过人到手擒来。说智谋吧,在群雄角逐的上海滩上,他却独具慧眼,在一片混沌之中能看到机会,并眼明手捷地捕获这个机会。说豪爽吧,苦出身的人大多逃不过钱财这一关,莫不是为钱所役。他却视钱财如粪土,大笔的钱财从左手进来,马上就从右手花了出去,不但稿劳手下时出手大方,招待各路朋友一掷千金,还常常接济贫老。说诚信吧,大部分白相人本是流氓,所谓的酒肉朋友,真正遇事却信托不得的,他却一诺千金,答应了的事情拼死也要做到,哪怕自己赔钱赔功夫。一个人如有了以上的品质,要不出头也难。自从他把烟土生意统归到大公司名下,而生意做得蒸蒸日上,不但黄老板和桂姐对他更为信任,当他是真正的自家人,大小事务都与他商量。一帮兄弟也对他伏贴,他说的话没人敢不当回事。并且他的名声在上海滩上不胫而走,大家都知道有这么一个醒目人物,前途无量,争着和他交结了。

竟然有人送帖子上门,要拜他做老头子。

江湖说豪爽也豪爽,说势利也势利,如果他入了青帮的山门,至今还是一个靠出卖体力吃饭的苦力,就算资格再老,年纪再大,恐怕也不会有人投到门下。如今他开始崭露头角了,名利都来了,尊敬和依附也跟着一起来了。

开了香堂,收了学生仔,在江湖上的地位就截然不同。帮会,帮会,本来就是有了‘帮’才‘会’成事。孤家寡人,本事再大,也难成气候。所以他也一本正经面南而坐,接受那个比他小不了几岁的徒弟的三磕九拜,想起十来年前在一个月夜第一次踏进香堂,拜见他的本命师的一幕,不觉如恍然隔世。由己及人,不论他日后如日中天,门下子弟无数,他都对这个开山门弟子另眼相看,扶持不遗余力。

 

苍天弄人,偏偏这个开山门弟子是个闯祸胚子。

这个弟子姓江,倒也是聪明过人,头光面滑的一个后生,本来青春年少,意气风发,再加傍上了上海滩的风云人物,胆量气势都凭空徒长,顺风船撑足,有事没事头颈都要硬三分。如此这般地就给他生出一件麻烦事来。

话说这位江小老倌也是个好赌之人,除了到他这儿来走动应卯,回家睡觉之外,大部分的时间都泡在赌台上。他常去英租界一家赌场博弈,主要是掷骰子,一碰两响,立见胜负,每次输赢数目都很可观,也算是个熟客。他头脑精明,能算会捏,胆子又大,前前后后也赢过不少钞票。这次手风却不顺,连押连输,连输连押。赌到半夜十二点,他手中剩下最后的二百块钱,只见他皱着眉猛抽香烟,思索了一阵,手一扬,把两百块大洋全部押在‘大’上。

两百块钱不是个小数目,一般中产人家半年的吃穿度用,任凭坐庄的老手身经百战,见了这么一笔钱扔在桌上也是有压力的。面前的小年轻却纹丝不动,香烟呼呼,谈笑自若,只是催他快点开始。旁边的赌客见这桌赌得惊险拼命,也过来围观,气氛突然紧张诡谲起来。

庄家定了下心神,双手捧牢了摇缸,上下左右猛摇一阵,把摇缸端放在赌桌中央,小心地揭去盖子,众人的脑袋不由自主地凑近前去,通亮的白炽灯下,只见摇缸底部两粒骰子都是二点,结果是‘小’。好了,众人两眼提白式;哇。这次江小老倌走麦城,输蚀底哉。

这边输家还在犹自丧颓,那边庄家一口大气透出,注意力一涣散,手忙脚乱之下,竟然做出一件赌桌上颇为忌惮的事来,他把摇缸盖子盖上,又连摇几下,放在一边,准备下一轮的下注。这就有违赌桌上的规矩了;凡是一轮赌局开出来,是大是小,是输是赢,摇缸摇出来的结果一定是放在桌上不能触动的,以示公平。要等到输家赢家都结算清爽,庄家高声问过:大家都一清两白了啊?没人表示异议。才可以重新拿起摇缸起局,再分高下。

庄家这个动作怎么逃得过江小老倌的眼睛,霎时他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笃悠悠地往后靠在椅背上,两手枕在脑后,向庄家施施然说道:“侬应该付我钞票了吧。”

一听这话,庄家下意识地向摇缸看去,才发觉摇缸在结算之前已经被自己挪动过了。大惊之下冷汗都出来了,嗫嚅地说:“怎么是我付侬钞票?侬刚刚自己也看到的,开出来是‘小’。”

江小老倌又点起一支香烟,眼皮也不抬地说:“瞎讲,明明是‘大’。”

庄家心往下沉,汗出如浆,双腿绞紧,不然就要尿在裤裆里了。照不成文的赌博规矩,出了这种糟心事体,赌场只有包赔。但这次数目实在太大,一进一出,四百只大洋易手,老板肯定火冒八丈。他抬起头来,向四周围观的赌客求援:“各位都看见了,刚才我摇出来的明明是‘小’。”

江小老倌不等任何人接口,斩钉截铁地道:“是‘大’。”

场面上竟然没人接一句口,凡是身为赌客,都送了不少家当钱财在赌场里,一根骨头梗在喉咙口,有气撒不出的苦。今日钉头碰上铁头了,心里都想看赌场的好戏。也有人知道江小老倌的后台,犯不着为庄家硬出头,凭空为自己结下个冤家。

见相持不下,庄家只得去把老板请了出来,这老板姓严,颇有身家,人称老九,也是上海滩上有名的一条光棍,英租界里一个厉害人物,耽得打得,从底层混起,一路风雨过来,撑下今天的一片地盘。他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一听缘由,二话不说,马上叫庄家如数照赔。然后照江湖上的切口,三言两语盘出江小老倌的底细,及听到闹场的是阿大的学生仔后,严老九连声冷笑:“不得了,不得了,真是年轻胆大有为,老虎头上也敢来拔胡须了。厉害,厉害。我这爿场子小,也经不住你折腾,还是自动打烊算了。回去替我恭喜你师父了。”说着手一挥,还不到收档时间,就叫手下人把全部赌客赶出赌场大门,第二天大门也铁将军高挂,并且放出风来:我们惹不起还躲不起,账慢慢地再算吧。

江小老倌到底还是年轻,只顾了逞一时之性,做出此等事情来。严老九面孔板起来之后甩袖而去,他知道穷祸闯大了。江湖上最怕的就是这种倒人家门面的事情,面子给你扫了,生意也做不下去了,断人活路谁不拼命?就算现在斗不过你,怨结在心里,潜伏个十年八年,到时候爆发出来,给你狠狠地算笔老账。俗话说明枪好挡,暗箭难防,就是说的江湖上这种恩怨纠缠,断送了多少好汉的事业性命。

晓得闯祸了,倒还不敢隐瞒,回到师傅面前,低了头一五一十地禀告。他听了半晌作声不得,醒转来后只会跌脚:“小赤佬真是掂不清重轻,这口气争得没得名堂,两百只洋的事体,弄得大家面上这么难看。罢罢罢,徒弟做错了事情,只有我出面去走一趟,除了赔礼道歉,还能怎样呢?”

于是托人带信给严老九,明日亲自上门赔礼道歉。严老九采取的办法是既不拒绝也不接纳,冷眼看他到底啥个路数?第二日,他束衣整冠,由几位有头面的人物陪同,带了闯祸的江小老倌,从法租界步行到英租界。早有人报过信去,严老九想不到他真的如此谦恭,倒也不愿被人说傲慢无礼,遂带了徒子徒孙在门口恭迎。见面之际,他抢前一步,先握了严老九的手,满口是:管教不严,多有得罪。又叫了江小老倌上前磕头赔礼。严老九这时面子挣足,心里的一口气也消匿无踪。换了笑脸,两人遂牵了手入内,分宾主坐定奉茶。他先是命手下人奉上用红纸包裹的四百大洋,严老九不肯收纳:“区区小事,已经过去了。”他却坚持:“严兄大量,不和小徒计较。但我做师傅的,要教他如何做人行事,出来白相相是可以的,但规矩坏不得。严兄侬今朝帮了我,收下这四百只洋,给这个小赤佬一个教训。”话说到这个地步,严老九也不好再推辞。遂命整席待客,席间说些场面上事,气氛融洽,他又说道:“严兄宽恕了小徒,给我这个为师的不知多大的面子。还只望贵档早点重新开张,本来是大家寻开心好白相的地方,无缘无故叫小赤佬搅了。侬一日不开张,我一日肚皮里就像搁了块石头一样。”严老九至此,已完全被他的豪爽坦荡所折服,再不肯答应,只会显得自己肚量狭小,拿腔作势,遂一口应允。

到了重新开张那日,他先派人送上一万挂鞭炮,及各种应景的贺礼。在震天动地的鞭炮声中,他长袍马褂穿戴齐全,带了手下八大金刚,及上海滩上各路头面人物,齐来贺喜。严老九满脸喜色地接着,他说:“我们今天一则来贺喜,二则久闻严兄的场子闹猛,一起过来玩个痛快。”

严老九笑得嘴巴都合不拢了,开赌场的就图个人丁兴旺,人一多,钱就如水流淌。望着赌场内人头簇拥,火热朝天的景象,这个老江湖竟动了真情:“阿弟啊,我在上海滩也白相了几十年,从来没人像侬一样给我这么大的面子。侬敬我一分,我敬回侬十分。今后有任何用得上我严老九之处,只管开口,我拆家当也会替你出力。”

他抱拳称谢,道“我等江湖上混饭吃的,本来就是兄弟,趁此良机,小弟欲与严兄换个帖子,结拜金兰,不知意下如何?”

严老九看出此人今后前途不可限量,心里也有此意,遂一拍即合。两人交换生辰八字,挑了个吉日良辰,互相拜了八拜,结成异姓兄弟。今后严老九逢人就夸他这个新结拜的兄弟为人四海,出手漂亮,是个担得起肩胛的大好佬。

话传到他耳朵里,他只是微微一笑,脸上谦冲平淡的神色不变。这只是他初试啼声,今后被他收服的大人物,其道行,地位,见识,能量,都远远地在这个严老九之上。

 

人出名了,猪养肥了,各式人物也就上门了,除了慕名的,还有告帮的。

他当初拜的那个师傅,虽然辈分高,在实际生活中却是个潦倒之人,做过各种营生;鱼贩,半道贩子,拉洋片,在马路上拉人睹小钞票,无一为继。家中人口众多,日子难过。看到这个徒弟发达了,常来上门求告。他每次都是和颜悦色,把口袋里所有的钞票掏出来。逢年过节,也从不忘送节礼年货,再加一笔可观的银子,应该说是礼数周到了。无奈老头子身无一技,日子实在难过,举目望去,能够依靠的也只有这个徒弟了,于是只好一次次地开口告贷,徒弟总是有求必应。他的儿子给出了个主意:“阿爸,你累不?干脆一次多问他拿些,就说要做生意。”老头子依了儿子,豁出老脸,去跟徒弟说要借两万洋钱。他听了面无难色,说:“我想也是,做生意是好事,总要有个长久之计的。师傅你放心,闲话一句!包在我身上。”

话是这么说,但两万只洋是笔巨款,弄堂房子可以买几幢了。叫谁都不能一下子拿出来,他平时撒漫惯了,有钱就花出去。真叫他一下子拿出这笔钱来也感吃力。有人跟他讲;你看你师傅不是个做生意的料子,借了钱给他小心有去无归。他听了只是一笑,还是东挪西凑去轧头寸。一个月后,陈老头门上来了个年轻人,说是姓江,代师傅来看望老太爷,同时送上一只信封,老头子拆开一看,赫然是两万大洋的一张银票。

陈老头从来没见过两百洋钱摞在眼门前,本来也只是狮子大开口,并不真正指望的,徒弟如果拿出个几百块钱填填饥荒,已经感激不尽了。哪知弄假成真,银票送上门来,陈老头倒没主意了。他哪是个做生意的料子,结果两万洋钱交到他儿子手里,准备开爿南货店。儿子也不是做生意人,拿了诺大一笔银子,一下子抖了起来。去盘店买货时,骄横之气就带了出来。其间认识一批狐朋狗友,自告奋勇地要帮忙,其实是思谋在他手里弄几个钱。先是撺掇了他下了赌场,几个礼拜下来,两万洋钱十停先去了二停,再带他上窑子去里白相,陈小弟出身贫民窟,见到的都是粗手大脚的下层女人,不是纱厂女工就是帮佣大姐。哪见过白白嫩嫩的苏州粉头,当下骨头就酥了三分。人家看他是个雏儿,不敲你一笔更待何时?于是糯米功夫做足,横一个大好佬,竖一个新倌人,简直像唱戏似的。陈小弟昏头昏脑,哪还有心思做生意,天天往堂子里跑,店里进的货——金华火腿水发海参东北猴头安南燕窝山东驴皮阿胶,被他直接拎进窑子去孝敬老鸨。店里的伙计看他这种瘟生样子,晓得店是开不长的,所以也不上心,得过且过。更有不肖之徒,利用店里管理混乱,伙计们能捞则捞,能偷则偷,整块的火腿夹在腋下带走,整包的西洋参也失踪。账房则在账薄上做手脚,中饱私囊。不到一年半载,好好的一爿南货店竟开不下去了,只好关门大吉。

先生知道之后,一丝责备的话语也没有,反而安慰师傅:“别放在心上。年轻人让他履历一下也好,下次他就会长个心眼了。”至于两万块钱的债务,先生手一挥全部勾销:“师傅带我进门,不是能以钱来计数的。”后来陈老头的生活,一直由他接济,直到他离开上海。

江湖上都说陈老头鸿运高照;要收就收这种徒弟。

 

[ 打印 ]
阅读 ()评论 (1)
评论
丁香心结 回复 悄悄话 这个杜月笙,做人真是一等一,难怪成了鱼龙混杂的上海滩的大佬级人物。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