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上了几天学之后,他就知道自己不是块读书的料。
生来口舌就不太灵便,那些呜呼之亦的课文,他念得一头大汗,还是读得疙里疙瘩的不成腔调,稍一走神,女塾师的戒尺就劈头盖脸地打将过来,最后的一点灵性就此被打跑。虽也谈不上痛恨学堂,看了阿妈的哀怨辛苦,只是疲疲沓沓地应付着,好在一过晌午,学堂就放课,任他们自己玩耍或回家去。
他就如猢狲脱去了链锁,飞跑出门,和几个小伙伴猫在某条弄堂的幺二旮角里,打弹子,赢取香烟牌子。后来嫌打弹子分输赢太慢,找来两粒骰子,在菜贩收摊的案板上,或在后弄堂的墙角落里玩了起来。黄昏时分居民回家,看到那么一幅街景,六七个面孔脏兮兮的小萝卜头,拖了两条青龙鼻涕,破衣烂衫。蹲在弄堂口的过街楼下面,围聚成一堆掷骰子。上海冬日阴冷,穿堂风凛冽,行人都缩了脖子,急匆匆地往家里赶去。这帮野蛮小鬼却兴致正浓,几颗脑袋凑在一起,大呼小叫地赌得不亦乐乎。直到天色暗得看不见骰子上的点数了,才意犹未尽地分头回家去。
那两粒骰子是他童年的全部意义,只有在赌博中,才能忘记他的凄惨身世,他的失怙,家里的贫困,诘口聱牙的课文,塾师辣刮刮的戒尺。骰子在一起一落之间划出的那条弧线美妙无比,那只命运的手是公平的,它不会因了穷家孩子而少给你一个点,也不会让聪明的家伙老占上风。前一秒钟与后一秒钟世界能翻个转,没人能知道终局会输还是会赢,也没人知道今天赢进的满盆满钵明天会不会输得精光脱底。赌博不容半点杂念,三心二意不但不会赢,而且也不能享受赌博带来的快感和狂喜,所以他每次坐下都一门心思扑了进去,日月无光,冷暖不知,上茅房也能憋则憋,两条腿像脆麻花似的绞紧,实在熬不住了就近找个墙根角落放水,还没抖干净就一溜小跑回来,继续搏杀。
阿妈太忙,无暇对他多加管束,一个孤寡女人,在如此艰难的时道,带了一个小囡,苦苦撑一爿家,谈何容易。家里的米店,原本就是小本经营,勉强有口饭吃而已。男人生病,医药费已多有拖欠,现在更难筹措。她已到了焦头烂额的地步,盘算来盘算去,也许仅有关门大吉一途可走。但是米店关了之后她和儿子吃什么呢?心中也没个整数,走到哪算到哪吧。就算帮人家缝补浆洗,一口苦饭还总有得吃吧。
时值危局,苦饭也难吃得安稳。一天阿妈突然失踪,也未留下任何口信。等了几天未回来,他急得直哭。街坊邻居传说肯定着了歹人的道了,常有当地的穷极无聊之徒与人贩子勾结,专拐年轻寡妇卖往边远地带,或逼入娼楼。从此无缘回乡,年纪轻轻就死在异地,陌土埋魂。只苦了他这个稚龄童子,无以为生,只得辍学,回去乡下,投靠生母的娘家。
很难想象一个八岁童子,无依无靠,怎样在兵荒马乱,饥馑连年的情况下保全了一条性命的。当他成年之后回想起这段时日,自己也觉得惘然,那是个生命贱如草芥的时代,连年兵乱摧残了小农经济,饥荒是常客,如果再有瘟疫,往往是十室九空,人民流失。江南虽富饶,但百姓也只是勉强度日,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童子只有吃百家饭,靠人的怜悯施舍苦苦地生存下来。
五六年间他就在各家亲戚邻舍的饭桌边挨着活下来,只是筷子伸出去时永远会有人提醒他这是蹉来之食,那双手就犹豫,意犹未尽。亲戚们的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家家都有个斤斤计较,嘴里不说,面孔铁板的当家娘子。虽然心里也明白孤儿可怜,但女人的母性还是斗不过沉重的生计压力,免不了要发泄一通。所以,他去哪家吃饭,那家的主妇就脸色难看,饭桌上动不动就语言冲撞,连锅盆碗盏都被摔得叮当作响,。
要命的是他还不学好,整日无所事事,既不读书,也不肯跟了人做些杂事,混几个小钱或一顿吃食。只是终日游手好闲,与乡里的浪荡少年为伍,走家串户,聚众耍乐,玩的项目五花八门,多是乡间的博弈,或叶子,或水牌,最多还是掷骰子,方便直捷,何时何地都可摆开台子过把瘾,输赢只是几张香烟牌子,或一点吃食。钱是没有的,大人们都抠紧了过日子,一个铜板也要省的,哪来余钱让小孩子戏耍?
乡间日子单调,苦作终年,唯一的娱乐只是过节期间唱台戏,年初时容许聚赌三日。虽然平时也有不事生产之徒开设赌棚,在破落户的堂屋,或在路边小店的后厢,正经人家是不去的。庄家为图个热闹,也让那些青皮小子围观,明知他们无钱,只要个人气。他与伙伴们在此终日流连,把个赌局规则看得烂熟于心,牌九,叶子,挖花,麻将,纸牌,门门精通,眼花缭乱之际也手痒难熬,如果可以的话真想一头扎进去,只苦于没钱做赌注。
在他看来,人生如草木,破土,抽芽,成长,经风霜雨露,只是为了开花的那一霎那。而一场淋漓尽致的博弈,不啻于开在人生中一朵绚烂之花,哪怕姿放过之后即刻凋落,也是值得的。
父亲名下还有一幢老屋,平时锁了,他找了藉口,从族中管事人手里拿来钥匙,开了锁,搬取些杂物出去变卖,得了钱马上送往赌棚。赌客们看着一个如柳树抽芽般的瘦弱少年,步履急促地走入赌馆大门,挤入人群,一只白晰的手从贴身衣袋里掏出几枚银角子,压在天门上,庄家斜咎了眼:“后生,这可不是玩耍,落入桌面的钱财是真刀真枪地博个输赢,输了可不能哭鼻子。”少年只是把头一点,眼光如锥子似的盯牢了庄家手上的摇缸。他那点钱只玩了两圈就被吞没了,可是此举意义重大,他第一次跟人在真正的赌台上搏杀,输赢都无所谓,他在意的是那份迷醉。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魂魄像是被摄了去般,他有钱去赌,没钱也想尽办法弄了钱去赌。老屋里的杂物很快被他卖尽当光,唯一还能生财的就是这幢老屋了。
知悉他在动脑筋出卖老屋,族里的几位长辈把他叫来训斥了一顿。背后一商量,觉得再也不能放任下去了,赌博这条路上的死鬼还看得少吗?先是变卖家财,再是偷鸡摸狗,接下去一定是做梁上君子或剪径盗贼,最后的下场可想而知;不是被官府捕去,就是被比他更凶悍的强梁所格杀。为了对他死去的父亲有个交待,也为了一劳永逸地甩掉这个宝货。长辈们托人为他在上海找了份差使,在同乡开的水果铺子里学生意。
他原是光棍一条,了无牵挂,本来就是四海为家,包裹肩上一扛就可上路。更何况乡间日益凋敝,人情淡薄,没什么热土难舍的留恋。上海是个机会之地,虾有虾途,蟹有蟹路,有钱人来此赚更多的钱,没钱的人也来此寻一条活路。你可以撑足风帆一日千里,也可以失足落水葬身鱼腹。人生也是一场赌博,只不过押上去的不是铜板角子,而是身家性命,做人前途。而且落子无悔,是输是赢都由自己吃进。
夕阳西下,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由年迈的外婆相送,背了单薄的行装,从乡间田埂上一步一步向上海走去,路上外婆频频拭泪;女儿这一点骨血,虽不争气,但也是十指连心,此次一去不知凶吉,自己去日无多,只怕再无相见的日子了吧。
在桥上,他执了外婆的手,劝她归去:我必定要挣出个名堂,为祖宗争气,才来见你。
外婆只以为他是随便说说的,她不指望还能享到这个外孙的福了,只要他平平安安,自己顾好自己,有一份小康日子过就是菩萨保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