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旧馆

斑骓只系垂杨岸
何处西南任好风
正文

流氓 长篇小说 1

(2017-02-11 14:50:45) 下一个

流氓

 

   

 

 

 

 

五岁那年,他正和几个小伙伴在街上玩耍。时值岁末,头顶天色晦暗,街上寒风刺骨。屋里逼狭,穷人小孩无处可去,在马路上玩官兵抓强盗,蹿前蹿后,玩得一头热汗。也就是一点童心,使这些穷孩子还能苦中作乐。

弄堂深处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呼唤,童年,就此打上句号。

“阿大,快点回家来啊。你阿爸要死了!”

小小的人儿一颤;他一直惧怕的时刻终于来了!

这个冬天伊始,他心里总有一个惊惶的预感;一件很不祥的事情就要发生的。阿爸生病很久了,一直躺在店堂后面的小房间里,夜里咳嗽起来惊天动地,睡在小阁楼上的阿妈和他都被吵醒。这种时候,阿妈就会坐起身来,屏息倾听,楼下的咳嗽声延绵不断,夹杂着病人透不过气来的喘息声。这时阿妈就会坐起,披上夹袄,抖抖嗦嗦地从被窝里爬出来,用脚在棕绷床下摸索一阵,趿上鞋子,转身帮他掖好被子。轻手轻脚地摸索着下楼去。他则迷迷糊糊地复又睡去,睡得乱梦连连,不断地被楼下‘吭吭,吭吭’的咳嗽声所惊扰。朦胧中还听见隔壁人家养在晒台上的鸽子咕咕地叫,在纱厂上早班的人家开门关门的声响,马路上开始传来菜场里噪杂的声音,邻居生煤球炉的烟气从窗缝里飘进来。乡下人的粪车骨碌碌地拖进弄堂来,挨家挨户地倒马桶,再把倒空的马桶戥在人家的后门口,弄出很大的动静。阿妈就在这时像个鬼一样蹑手蹑脚地摸上楼来,手脚冰凉地钻入被窝,带来一股病人身上的隔宿味和辛辣的中药气味。他如果睡得灵醒一点,还会听到阿妈低声压抑的哭泣,小人儿下意识地偎靠过去,勾了阿妈的脖子,阿妈有时拥他入怀,一手轻拍他的背脊。有时却长叹一声,转过身去,把一条瘦骨辚辚的背脊对直了他。睡不多时已鸡叫三遍,外面寒气逼人,天色朦胧,又是一个阴沉的冬日天气。

不祥的气氛日益加重,家里一点欢笑快乐皆无,他才五岁,像只小动物般地整天凄惶莫名,却又不知所措。楼下后房间里躺着阿爸,阿妈却不许他进房去,说阿爸的痨病是会传人的。他只得隔了门缝向里窥探,见到阿爸露出被窝外的一只脚,青白色,指甲很长了,脚背上的经脉血管清晰可见。床下有一只掉了瓷的痰盂,盛着阿爸咳出来的血和痰,用草纸垫着,过一阵阿妈就会混入煤球灰端出去倒掉。门缝里传出一阵奇怪的气味,混合了房间里不见阳光的霉潮味,人身上发出汗酸气,隔夜食物的油哈气,煎中药的焦苦味。前厢房是一爿小小的米店,两尺见方的一方小柜台,靠墙叠了装米的麻袋,来买米的都是周围的穷户,做一天工之后拿几个铜板来粂当天的夜饭米。每日早上六点钟,阿妈起来,顾不上梳洗,先在店门口卸门板。第一块门板卸去时,一缕清晨的阳光照进小小的店堂里,灰尘和米粉在阳光里浮动,隔壁人家在生煤球炉,呛人的柴火烟味扑鼻而来。阿妈卸完门板,叫他在店堂守着,自己提了个铜吊子,去弄堂口的老虎灶打来一壶热水,顺便在大饼摊上买两根热腾腾的油炸鬼,先把昨夜的剩饭泡上,招呼他吃早饭。然后端了一盆热水,盆沿搭了块千疮百孔的毛巾,去后房让阿爸盥洗。再端出来,一盆浑浊的脏水就泼在米店前面的石子路上。

 

他和小伙伴们就在这条逼仄,肮脏的石子路上玩耍,这街区都是破旧的矮平房和滚地笼,小小的一片区域住了庞大的人口。老城区没有下水道,到处脏水横流。路面上布满鸡粪,菜皮,垃圾和陈旧的药渣,苍蝇乱舞。碰到药渣,大家都绕了走,据说是踩上了,病家的蛊就会上身。他有时想阿爸大概就是不小心,踩到了谁家倒出来的药渣。现在阿妈再把药渣倒出来,谁踩了去,阿爸的病也许就好了。既然讲有福同享,有病也应该大家轮流生,他的阿爸在床上已经躺得太久了。

有时看到药渣被人踩了,可是阿爸的病未见好转,倒是更见沉疴了。

弄堂里的小男孩们热衷玩的是斗蟋蟀,打弹子斗香烟牌子,睹输赢。香烟在当时从外国传进未久,是个稀罕物事。以前的人都抽旱烟,或水烟,香烟公司为了招徕生意,特地印了精美的香烟牌子,有各种人物绣像,七侠五义,三国人物,说岳全传,西厢红楼,附在香烟盒里赠送。小孩子们收集起来交换,也拿来作赌注。玩的办法是先把略有弹性的香烟牌子弹出去,比谁弹得远,然后弹得远的人拿了香烟牌子去拍别人的牌子,如果被拍得翻了个身,那张牌子就被赢来了。或者是蹲在地上打弹子,有石头的,和玻璃的两种,规则各有不同。赌注也是香烟牌子。他可以泡在弄堂里一整天,弄得手脚乌脏,却乐此不疲。直到阿妈在弄堂里扯开嗓子叫他回家吃夜饭才作罢。

 

多年后,他有时会想起那一声凄厉的叫唤,像一只黑色的大鸟掠过天空,白天正午的,天色一下子暗了下来。以至他拔腿往家里跑去时,竟然把一叠香烟牌子放进夹袄左边那只有漏洞的口袋,那张他最钟爱的香烟牌子‘黄天霸’,肯定就是那时漏出去的。

一只手把他领到床前,阿爸还有一口气,喉咙里咯咯作响,脸色青灰,眼睛不住地往上翻去,露出大片的眼白。 身上那件圆领汗衫上有咳出来的点点血迹。他突然有个幻觉;搞错了,这个人不是阿爸,他记忆中的阿爸不是这个样子的;平时衣装整洁,人虽瘦削但精神头很旺,说话很快像打机关枪似的,脾气很急,生气时脸色先泛红再发青。而这个毫无血色的男人是个他不认识的陌生人。一定是搞错了,或者他在做梦,等会醒来人家会告诉他阿爸还在小房间里躺着,阿妈依然忙进忙出,挥手赶他:“自己去玩,别来夹手缠脚······”

然而他却又知道,面前这个脸色像抹布,嗓子里像拉风箱似的,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陌生人确确实实是他阿爸,并且就快要死了。周围人绷紧了脸,踮起脚尖走路。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只过冬的苍蝇,营营嗡嗡地在床头绕着阿爸的脸飞来飞去。他恍然觉得;阿爸的魂就寄生在这只苍蝇身上。苍蝇还在飞舞,阿爸就不会死。掌灯时分他还看见那只苍蝇在角落里有气无力地飞,他眼不错珠地盯着,直到上下眼皮粘在一起,才被人送上楼去睡觉。

他依稀记得这一夜阿妈没上来陪他,被窝冷得像洋铁皮似的。

翌日醒来,披衣下楼,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香烛纸钱燃烧的味道,人人神情呆滞穆肃,讲话轻声轻气。他不见阿妈的踪影,拖了老娘舅的衣角哀哀问道:“阿妈呢?”老娘舅擤过鼻涕,再很响地咳出一口浓痰,蹲了下来:“你阿爸昨夜走了,你阿妈去买棺材了······”

他恐惧了好久的死亡就在一恍惚之间来到。

对一个重病缠身的底层小市民来说,死亡也许是最好的解脱。生活对他来说是劳作,匮乏,烦恼,和辛苦,如一架沉重的苦轭,永远没有出头的日子。但他细若游丝的生命对家人说来却是全部的支撑,一个家庭至少在表面看来完整,女人有当家人,小囡有父亲管教,虽然只是一个起不了床的病人,但有与无还是不一样的。就如房子被一根朽木支撑着,摇摇欲坠但还屹立在那里。一旦这根柱子断裂,整幢房子也就轰然倒塌了。

他不太记得大殓的情景了,也许家里捉襟见肘,根本就没有举行大殓,棺材是白木的,最简陋最便宜的那种,在店堂里停厝三天之后,就雇了一辆老虎塌车,由他和阿妈两人陪同,寄送到乡下去。一路上乌云低垂,农田荒芜。及目皆是冬日萧杀之景,瘦骨伶仃的母子两人跟牢了柩车,颟顸地行走在乡间的田埂小路上。到了地方,两个塌车夫卸下棺材,自行离去。阿妈摆开香烛,祭奠了一番,让他磕了头,就往回走。小小的人也知道棺材是应该埋到地底下去的。他诧异地问阿妈为何不让阿爸落土安葬?怎么就搁在荒野地头就算了?女人满脸凄色,告诉他家里实在太穷了,买不起坟地,只好在无主的山岭野地间浮葬。

 

他知道这个阿妈不是他的亲妈,他亲妈在他三岁时生霍乱死了,他一点都没有印象,看到人家供奉的观世音菩萨,他就觉得亲妈是那个样子的,白白胖胖的,慈眉善目的,也是飘渺无踪的。从记事起,眼前这个脸容苍白,骨瘦如柴的女人就照顾着一家人的衣食起居,自己起早摸黑,省吃俭用。对他严厉中不失慈爱,呵斥中另有娇宠,像是对自己的孩子一样,使他全然不觉得有亲庶之分,心里也认了这个娘亲。

回到城里,已是黄昏时分,屋里厢显出一派空落寥寂,店堂里散落着烧过的纸灰,遗像前的两根白蜡烛莹莹如豆。原来阿爸躺的小房间里,被褥已被卷走,只剩一副光裸的床板。他瞪大了眼睛到处寻找,结果发现那只苍蝇还活着,气息奄奄地停息在一张矮几上。他蹲在矮几前半天,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人活不过一只过冬的苍蝇。直到阿妈在店堂里喊他:“阿大,到前面来,我有话给你说。”

他挨出门去,阿妈坐在薄暗之中,一身黑衫,鬓边戴了守丧的白绒花,眼皮浮肿,神色悲苦,把他揽到身边,嘴唇微微颤抖,欲说还罢,最后只说了一句:“现在只剩你我两人了······”就再也无语。他年幼,还不会跟人感情交流,只是盯了自己的脚尖,一边局促不安地扭动身体。阿妈静默良久,抹了抹眼角,叹了口长气,最后说:“我要送你进学堂去。你要自己争气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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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化十化十 回复 悄悄话 终于在文学城里看到文取心的文章了!
翩翩叶子 回复 悄悄话 好看没有闲话了。
梅华书香 回复 悄悄话 很会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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