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 16,
六
工程做完,一算工钱,一个月的苦力只换来千把块钱,臧建明说什么也不干了,取了五百块连夜赶去拉斯维加斯博杀。我又落了单,天天睡懒觉养精神,睡醒就吃,实在闲得慌就乘地铁去市中心乱逛。
我最大的兴趣是逛枪械店,这样的店在旧金山有二家,一家规模大的在市场街和第二街交口处,另一家在靠近海边的久达街上。
市场街的那家叫旧金山枪械交售总店,双开间门面,玻璃柜台里放满各种各样的手枪,后面的架子上陈列着一排排的步枪和冲锋枪。从最古老的三八大盖到最新式的乌兹冲锋枪应有尽有。我可以一待二三个小时,弯腰凝视柜台里的手枪,或挤在顾客的身边看店员示范冲锋枪,偶尔手痒难忍也让店员取过一支半自动步枪,在三分钟之内拆卸完毕,再用两分钟装回原样。柜台里的店员是个大胖子,在我装卸枪械时不动声色,眼睛里露出一股行家对行家才有的赞许神色。
手枪我比较喜欢左轮,这种世界上最老的也是最稳定的枪械,在中国军队里倒不常见到。军官们都配备五四或六四式手枪,虽然新式手枪的击发速度快一点,但也容易卡壳,还容易走火,部队里常传走火受伤的故事,一般都与自动手枪有关。相对来说,左轮就安全多了,采用单击发火的原理,枪后部的撞针可以用手扳动,也可以扣扳机击发。在射击时一般先用拇指把枪机扳到击发的位置,这样抠动扳机时干扰力小,准头也较好。紧急时也可连抠扳机,达到连发的效果,副作用是枪口跳动较大,比较适用于近距离行事。
枪管有长有短,短枪管的一般口径比较大,像点四五的斯密斯,用来防身很好。长枪管的是攻击武器。弹仓在枪管下方,发射之后自动上膛。左轮唯一的缺点是装子弹较慢。
自动手枪太多了,从不到三寸的袖珍手枪到大型柯尔特军用手枪。价钱从三百到二千块的都有,我发觉美国人特别在意‘自动’二字,这种枪比那种枪发射快零点五秒,价格就差上好大一截。要我选择,我情愿拥有一把以色列产的乌兹,枪身比手枪长不了多少,有一个可折叠的肩托,采用活动式拉机柄。拉机柄依靠上机匣盖的开口作为导引,向后拉拉机柄,推动枪机框导杆尾端,压缩复进簧到位后,释放拉机柄,枪机在复进簧作用下推弹上膛、闭锁,完成首发装填。子弹采用点四五的标准式,长弹匣可装四十七发普通子弹,也可换装穿甲弹,专门对付防弹衣。可以点射,也可以连发,速度达到每秒三十五发。
我翻过挂在扳机上的小牌子,$899。不贵,但我不能买,美国法律规定买枪需要登记,查你没有犯罪记录才卖给你。我连身份证都没有,所以自己识相免开尊口。
还有一家枪店在靠近海边的日落区,小得多,店堂里黑洞洞的,老板也是个胖子,站在柜台里售货的却是个瘦猴,留着个马桶盖似的发型,右边鼻孔上戴了个环,光膀子穿件皮背心,手腕处纹了一条青龙,再从脖子上绕出来。他接待客人的态度有点横,把枪放在柜台上时眼睛都不朝你看一眼,当你无物。在店门口,聚集着三五个跟瘦猴差不多打扮的,或光头,或扎马尾,皮衣皮裤,手臂上刺青,驾着重型机车呼啸来去,或是无所事事地站在人行道上抽烟,吐痰,大声喧哗,一看就不是善类,居民看到他们都绕着走。
我去多了,跟那些人也混了个脸熟,点头说声‘嗨’。有时他们会拦住我要香烟,我整包甩给他们。还有一次一个家伙问我要钱加油,我也掏了十块钱给他。
一个下午,从久达街枪店出来,海面上落满了晚霞,天边通红一片,我漫步上了海堤,上有供人憩坐的石凳,我点起香烟深吸一口,在石凳上坐下。放眼望去是一望无际的太平洋,潮水一波波地涌来,海鸟贴着水面掠去,一二个跑步者在沙滩上匆匆跑过。
海滩上一片空旷,空得人心头发紧,直教人无去无从,空得就像我在美国过的日子,窝在地下室里,吃的是劣等小饭馆的伙食,听不懂英文,看不懂电视。处处招人白眼。臧建明三天两头跑赌城,连个说话的都没有。人都憋出毛病来了。
天黑了,我把烟头在脚下踩灭,站起身来,转身向公车站走去,跨下海堤的台阶,走近巴士站的候车亭,看见几辆重型机车停泊在路边,是枪店门前那帮人,为首的一个彪形大汉,弯了弯他的右手食指,意思要我过去。
在薄暮暗合的荒凉海边,独身一人面对这几个匪气十足的家伙,我不禁心跳加快。我既不能转身逃跑,摩托车很快就追上我。也不能对他们不理不睬。再一想,我从来和他们没过节,有什么好怕的?于是就朝候车亭走去。
这些人倒没有找麻烦的意思,他们围在一堆互相传递着一根用镊子夹着小小的烟卷,一股辛辣的气息在海风中飘来,我恍然大悟这就是传说中的大麻,还是第一次见识。
彪形大汉对我说了些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只得摇摇头,转身准备走开。忽听背后‘卡拉’一声拉枪机的声音,我浑身汗毛一炸,不由得停下脚步。
我慢慢地转过身去,只见彪形汉子伸直了胳膊,把一支崭新的乌兹冲锋枪递给我。我狐疑地盯着他,汉子把手掌一扬,意思让我仔细看看手中的枪支。
没装子弹的枪身很轻,除了枪管,很多组件都采用了铝合金,手柄做得非常合适,虎口的弧度天衣无缝。握起来稳定度很高,这种枪可以单手发射,也可以双手端平扫射。
我不动声色地把玩了半分钟,随手交还给汉子。他从裤袋里取出一片纸,在上面写了点什么,然后放到我面前。
我一看,纸上只写了个数字 $600,,什么意思?他要把枪卖给我?才六百块钱,比店里卖得还便宜?这会不会是个圈套?
那几个汉子像狼一样盯着我,我脑子飞快地转,初来乍到美国,我并没有迫切需要枪,也不知道我们今后生活会是怎样的形态。但这支散发着机油味的枪对我的诱惑太大了,当过兵打过仗的人对得心应手的武器有天生的亲近感,虽然在和平时期,但心底深处总有一丝抹不去的危机感,有一件武器在手边,精神上烫贴不少。而且,这是我在美国买枪唯一的途径,从地下,从黑道上,从一转身就不知道对方姓啥名啥的人手中买。
机会一瞬即纵,这个险值得一冒。
我接过那纸片,在600后面乘上4,画了个等号,再写上2400。然后交还给汉子。
那汉子看了纸条之后又抬头看我,一面伸出像熊一样的手掌,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扳过去,把四根手指杵在我面前。我点了点头。
汉子跟他的同伴低声嘀咕了一阵,又转向我,先用手指指腕表,再伸出大拇指往肩后一指,又指指我,伸出食指和拇指,互相摩莎一阵。
我点头表示明白了。
汉子是说明天同样的时间碰头,他食指和拇指的动作是让我带钱来。
汉子伸过手来跟我相握,他的手掌又大又软,我没来由地想起毛泽东,听说他的手掌也是又大又软。
第二天带了钱去赴会,我留了个心眼,让臧建明在离开公共汽车站半个街口等我,那儿能看到我们会面处。万一有事可以照应。
危险在于他们完全可能只是以枪作个饵,抢了钱就走,摩托车一眨眼就不见影。我已经作好准备,要钱就拿走,我不会反抗的。但是,除非你们不要再出现在久达街枪店,跟老子结下冤家,相信你们也睡不稳觉的。
我在海堤的平台处晃悠,前后左右并不见那批人的踪影。我正在疑惑是否昨日领会错汉子的哑语,却见路上驶来一辆机车,到我面前‘嘎’的一声刹住,昨天见到的某个汉子朝我摆摆头,我照他的意思跨上摩托车的后座,汉子一拧油门,摩托车像箭一样飚出去。
沿着三十五号公路,摩托车七绕八拐,来到太平洋沿岸一处半荒芜的小镇,街道两边的房子黑洞洞的没几处灯光,摩托车来到一所破落失修的房屋前停下,从旁边歪歪斜斜的车库里走出领头的彪形大汉。
我们走进车库,带我来的那家伙站在门口抽烟,我知道他在放哨。车库里排了六七辆拆卸一半的摩托车,满地都是各种各样的轮胎和乌黑的机车零件。
大汉向我伸出手来,我从裤袋里掏出钱来递过去,他很快地点了一遍,然后在工具箱里取出一个帆布的背包递给我,我拉开拉链,看到里面有四个用胶带封紧的纸盒。
还是带我来的家伙把我送回海边,我提着背包走下海堤,过公共汽车站时,已经不见臧建明人影,这小子从来不做徒然等候的事情。
我回家锁上门,动手拆纸盒上的封带,枪还没装配起来,枪管,枪身,手柄都用塑料口袋包着,一件件地用塑料绳固定在盒子里。我小心翼翼地取出装配,有英文的说明书,但我一个字也看不懂,只能凭自己对枪械的知识一点点摸索。
夜里十一点,我装好第一支冲锋枪,一拉枪机,滑膛严丝密缝,撞针精确到位。再张开虎口,稳稳地握住枪柄,单手举起,瞄准着臧建明床头贴的花花公子女郎的肚脐眼,三点成一线,食指渐渐加压,到发射的临界点上扣动。没装子弹的枪膛里轻轻地‘答’的一声,枪身几乎没什么震动。一流的杀人凶器。
臧建明晚上回来时,我已经把一切清理干净了。背包放到床下,乌兹枪藏在枕头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