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 14,
五
我们在圣地牙哥没多做停留,第二天就驱车北上旧金山,潘头有个亲戚可以收留我们。
我们可以选择去纽约或留在洛杉矶,纽约的好处是有很多福建同乡,坏处是可能人多嘴杂,有什么事三转二传就传回中国去,而我现在需要的是隐姓埋名,潜藏生息,最好还是避开纽约那种地方。
至于洛杉矶,我只待了一天就不喜欢,丑陋的城市,大而无当,气候又闷热逼人,满街大舌头的西班牙语,我在中美洲的二个多月待怕了。
潘头的亲戚是个狡谲又贪婪的老头,姓刘,我们叫他刘叔,潮州人,房屋装修队的包工头。他把我们安排在房子的地下室里,天花板低低的,墙上有一扇小窗对着后院,老头说在美国不叫地下室,叫姻亲柏文。其实就是车库里用泥灰板隔一下,地上铺了瓷砖和劣质的地毯,装了个简易厨房和厕所而已。他要收我们六百一月,臧建明嫌贵,嘀咕说六百块美金在中国可以住一年的酒店了。老头怎这么黑心?我说算了,第一,这儿是旧金山,不是中国。第二,有人敢收留两个黑户口已经不错了,钱的问题不必多计较。
出来时带了上百万港币,折成美金,付了蛇头的买路钱,剩下的应该能支持我们一二年的生活费。但旧金山百物昂贵,手不紧不行。我在银行开了一个十万块的活期户口,这笔钱是应急基金,轻易不得动用。余下的用于付房租,买日常必须用品。
臧建明到了旧金山第二天就买了份中文报,第三天就带了五千块钱参加巴士团去了拉斯维加斯,说好第四天回来,结果一个礼拜还不见人影。正在我着急之际,他却灰溜溜地回来了。蒙头大睡一整天,醒来坐在破沙发上发呆。瞧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就晓得是输了。
臧建明一直呆到吃午饭时才活了过来,说其实前三天他是赢的。我问他赢了多少?他伸出三根手指。我说三百?他摇头,三千?他还是摇头。压低声音说:“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手气好得不得了,要什么牌来什么牌。一对九,手一招,再来就是张三。来一对爱司,分开来,竟然再来一对老K。连赌场的荷官都摇头,说没见过这么顺的牌。。。。。。”
我伸出手来:“赢的钱要上交,我等着付房租呢。”
臧建明苦笑一下道:“那时我要是攥了钱就走,就赚饱了。但手气这么好,干吗不多捞几把?赌钱的人都知道,上了赌桌,十次当中有三次手气好已经很了不起了。。。。。。。
我自己也没注意到,风向是何时转的。三大叠筹码一下子少了很多,再到后来就像水在指缝里把握不住,小押小输,大押大输。庄家老是压住我一点二点,我是十九,他偏是二十,我是二十,他两张七,竟然会再来张七。老大,你说邪门不邪门?”
“你忘了俗话说‘不撑顶风船’?”
“我那时已经四十八个小时不吃不睡了,实在撑不住,回房睡了几个小时,起来领队说要回旧金山了。我在等集合时到一张赌桌边看了下,发牌的是中国人,忍不住押了一把,赢了。再一把,又赢了。这下一发不可收拾,我告诉领队自管走人,我自己买票回旧金山。领队一走,我静下心来,就在那中国人的桌上小心翼翼地玩,每次押都不超过五十块。我虽然第一次到拉斯维加斯来,但各地赌场进出也不下几百次。赌桌上的气数是说不定的,一般是庄家占上风,但也有例外,有经验的赌客就应该稳守阵脚,耐心等候风向转变。那个下午,我有输有赢,到吃晚饭时我数了一下手中的筹码,总共有一万二千多一点,我一下子扔给发牌的三百块小费。”
我说:“半个月的房租就这样扔出去了?”
臧建明不理我的话:“反正巴士也开走了,回旧金山也没什么事做。我从南美翻山越岭,九死一生地来到美国,就为了到拉斯维加斯过把瘾。我接受了前几天的经验教训,不急不躁,不求一口吃成个胖子,赌管赌,饭还是要吃,觉还是要睡,赌场里的中餐馆还不错,我们在南美嘴里淡出个鸟来,吃碗馄饨面也觉得鲜美无比。
吃饭时我看到那个发牌员坐在餐馆的角落里,面前也是一碗馄饨面,我招手叫堂倌过来,塞了二十块钱在他的手心里,要他送一碟烤鸭到发牌员的桌上。
餐后我在酒吧间抽烟,见到发牌员走了进来,在吧台上要了一杯可乐,我微微地举了举杯子,他笑了笑,走近聊了起来。
这人姓鲁,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说是个作家。我说你写过什么东西?他举了几个名字,我听都没听说过。问他怎么会到赌场来发牌?他说做作家要体验生活啊。我想进了赌场一眼就看到底了,人人都像红眼狼似的,输了想扳本,赢了总觉得不够。有什么好体验的?倒是某些赌客出手很大方,小费一给就是一百块钱。我也不去点穿他,读书人要面子。又聊了一阵,抽了两支烟,老鲁站起身来说要当班了,绕过我身边时像是自言自语说道:‘十六号桌位不错。’
我听了不动声色,又叫了瓶啤酒,慢慢地喝完。站起身来踱出酒吧,来到十六号桌位,最低十块起押,最高是一万块。发牌的是个女人,十指尖尖,戴了六七个戒指。我找了个最边上的位置坐下,换了一百块钱的筹码,十块钱十五块地押,玩了一个多小时,没什么输赢。
女荷官休息去了,换上来一个矮个子,看上去也是新手,发牌的手势都还不熟练。我渐渐地加大赌注,五十一百地下。庄家运气有问题,连续爆掉好几副。我最后拿到两张杰克,想了想,把牌摊明在桌上,每张牌押上一千块,示意庄家发牌。
矮个子抖抖索索发给我一张牌,我一看,是张九,手又向另外一张指指,发过来一张七,我的记忆中这局牌大牌已经出来不少,又冒险叫了一张,一看是三,我摆手叫停。看庄家的戏了。
矮个子翻开桌上的暗牌,是九点,一张明牌是五点,庄家不到十六点必须追发,他再来一张,揭牌时我心都跳到喉咙口了,牌揭出来,是张黑桃皇后,庄家又一次爆掉。”
这家伙讲得眉色飞舞,我知道讲得天塌下来也只是空欢喜一场,赌场是山,赌客是路,只有路绕着山走的,凭你再精明的赌客,难道还能把赌场赢下来么?
“那天晚上我稳坐十六号桌,不管矮个子,女荷官,或别的发牌员,无一不是我的手下败将,我面前的筹码越堆越高,总有三四万块钱吧。我赢顺了手小费也给得大方,随手几百块的筹码就扔出去了。钱已经不是钱,只是一块花花绿绿的塑料牌子。妈的,我赌了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一种睥视一切的感动。”
我忍不住挖苦他一句:“自己姓啥都不记得了吧?”
臧建明答非所问地说:“古人讲得有道理‘满则溢’,当你手气好得不能再好时,你已经要开始走下坡了。这时有两个选择;把手中的筹码换乘支票或现款,落袋走人。这种人是被认为脑筋清楚的,但在道中人看来,这些人太着重于钱财,而放弃了更高一层的乐趣,算不了上品。另一种人是真正的赌徒,他们不在乎一输一赢,不在乎银钱上的得失,赢固然好,输也有乐趣,享受从手风涩到手风顺,也同样享受撑逆风船。他们要的是在赌海里沉浮的感觉,要的是灵魂出窍的晕眩感觉,要的是那种眼观鼻,鼻观心的迷醉感。为了区区几个小钱,放弃至高无上的快感,这种人是不入我眼的。”
我说:“三万块美金可不是区区小钱啊。”
臧建明把手一挥:“老大,人生无常,钱财更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似水流转,今天进你口袋,明天入我账面。就说那个香港富豪吧,三代以前可能还在广东种地,爬啊爬的爬成了个富豪,但一个坎过不去还得出钱。照他那个儿子的德行,再过三代可能就沦落为贫民了。钱财并不能保证什么。
三万块美金在我看来一样是区区小钱,唯一不同的是这点小钱给我买来一个礼拜的快乐时光,和长久美好的回忆。老大,吃我们这行饭的,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三万块和三百块有什么区别?”
赌棍有他自己的绝对真理,我知道再怎么说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