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 12,
我在深圳呆了六个月,这地方当年是个小渔村,偷渡者的地狱,边防军用步枪向泅渡者射击。而现在这个中国最早发展起来的资本主义样板城市里,只要你有钱,活人脑子也会有人给你送上。歪嘴没讲错,走进任何一个移民咨询公司,办事员拿出一整套计划让你挑选,从留学到探亲到偷渡,明码标价,只看你钱包的厚薄和你那身皮能捱多少苦头。留学是肯定不行,探亲也有麻烦。几经酌斟,我最后决定还是走偷渡这条线。
对外可不能这样说,我们是正大光明地参加一个旅行团,去委内瑞拉等什么狗屁国家旅游,然后是到洪都拉斯,再从那儿进入墨西哥,然后跋涉北上,来到美墨边境,从那儿偷渡进美国。
我们事先被告知,旅程开始就有人照料付钱的大爷,从安排食宿车旅到签证过境,一应俱全。但到了美墨边境大家得分散入境,看每人的运气。过了境,蛇头再把人聚集在一起,翻山越岭去大城市。途中常常碰到美国巡逻队,移民局的稽查,蛇头教我们碰到情况就四散奔逃,总有漏网的,万一被抓住了就申请政治避难。
我们从香港启德机场起飞,第一次坐飞机,看着脚下的城市变得像沙盘,房子像积木而汽车像甲虫。我心里不知怎的起了一股巨大的恐慌,机翼斜斜地掠过惨白的天空,我只觉得这个庞然大物马上要掉下去了,如此巨大的一架钢铁机械,是不可能浮在这么稀薄的空气里的。我手指紧攥座位的扶手,膝盖紧紧地顶住前面座位的支架。一股急迫的尿意从飞机滑动时就憋在两腿间,直到飞机完全升空,广播说可以放开安全带时,我马上去了厕所,站在那个摇摇晃晃的不锈钢马桶前,两腿直打哆嗦,却一滴尿也尿不出。真是乡巴佬,坐次飞机怎么会怕成这样?
害怕,这两个字不应该在我脑中出现,多年的生死经验,知道害怕于事无补,知道不能被害怕所控制。我杀人无数,但自己也多次命悬一线。在惨烈的战争中也闯了过来,今天坐着安全无虞的现代化飞机,我为什么感到那么骇怕呢?
其实人只要还活着就会害怕,见多了死亡,知道‘活’和‘死’只隔了如游丝般的一线,阎王爷随时可以亲亲热热搂上你的肩头。人如蝼蚁,太脆弱了。有钱人暴发户眉色飞舞,下一分钟股市就崩盘让你跳楼。干部当官的作威作福,运动一来自身难保。老百姓与世无争地坐在家里,还防不住来个穿墙凿壁的要了性命。这世上太多的坎了,战争,台风,地震,空难,车祸,流行病,老天收人的时候不会预先通知你。
俗语说生死无定。
我颈间挂着一个冰凉的十字架,是从那个被绑架的年轻人脖子上扯下来的,据说佩戴被杀者的首饰会使鬼魂不敢相侵。我把十字架从颈间取下仔细端详,耶稣一脸痛苦地伸展着双臂,它连自己都保不了,被人钉上了十字架。这个小小的黄金挂件真能保佑我吗?我不知道,但在万米高空我没有别的凭依,一路手心紧攥着十字架飞过太平洋。
洪都拉斯那种国家也能算是外国?中国老百姓一直以为外面都是洋房汽车,花天酒地,夜夜笙歌。让他们来看看,洪都拉斯的首都看起来比我们的县城好不到哪儿去,街上走的都是披着麻袋片的乡下人,大街小巷里的汽车锈迹斑斑,目光呆滞的男人女人坐在破败的房子前面,满天的苍蝇,野狗在街上乱蹿。到处是一派破旧衰败的气息扑面而来。最受不了的是食物,一盘黄色浆糊般的东西端上桌来,面饼包着黑豆,黄豆及不知名堂的酱汁,一闻就倒了胃口,这明明是猪食,哪是给人吃的?我拒绝碰那些玉米面塔可,勃里多之类的食物,找不到中国餐馆情愿饿肚子。
从洪都拉斯一路到墨西哥是我此生最为消沉的日子,全然没有心思游山玩水,吃不好还是小事,主要是心境坏透了。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现在真的是有家回不得了,孤魂野鬼一个。还没有踏上美国土地,身心都已经在抗拒了。好像那里不是一片人人向往的乐土,而是一只血盆大口的猛兽,虎视耽耽地等我自己送上门去,然后把我一口吞下。当初真是昏了头,也不知美国好在什么地方,听了歪嘴的溲主意,急匆匆地就奔着来了。现在可好,不但花了钱买罪受,还弄成个进退不得的局面。
我们坐着老掉牙的巴士从南到北穿过墨西哥,天热得要死,公路上尘土满天。这个国家就像一部老电影,从头到底灰朦朦的,荒凉的乡村,低矮的泥舍贴在地上。城市又大又破旧,老式的有轨电车穿过臭哄哄的贫民窟,到处都是乞丐,大批破衣烂衫的穷人,一群群地聚在街角等活儿干,赚几个糊口的小钱。带团的说让我们开开眼界,特地带我们去有钱人在海边的观光区,洋房小楼幢幢,红色的瓦,雪白的围墙,草坪上鲜花盛开,像是另一个世界。在观光区,我第一次面对面地看到金头发的美国人,花衬衫,大幅的墨镜,摊手摊脚地坐在遮阳伞下,啜饮着冰冻啤酒,坐在餐馆里享受牛排龙虾,由毕恭毕敬的墨西哥人侍候着。美国人男男女女脸上都写着天生高人一等,一举手一投足,大大咧咧的骄横都满了出来。连笑起来都跟别人不同,一种自信又藐视一切的大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和粉红色的牙垠。我第一眼看见他们,就有又羡慕又痛恨的矛盾感觉。
最后到了美国墨西哥边境上的提旺那,住了下来,蛇头是个越南华侨,姓潘,我们叫他潘头,在柬埔寨打过仗,人黑瘦精明,在这条线上跑了很多年。他说近来美国对边境偷渡防得很紧,以前进入的通道都修起了高高的围墙,有巡逻队把守。我们有两个选择;一是等,也许过一阵子,边境防备会松动点。二是绕道从荒无人迹的深山野岭摸进去,再长途跋涉到凤凰城等大城市。这种行程要自带干粮和食水,见山爬山,遇水游水,艰苦,劳累不说,还有酷热,脱水,毒蛇,迷路等着你,每次都有人死在途中。潘头说;我收了你们钱要把保证你们活着进美国,去送命可就太不值得了。
没办法,只有等了。
等得人百无聊赖,等得人心焦气躁,等得人只想闹事寻衅。
提旺那是个离圣地牙哥一百英里的边境城市,圣地牙哥是个军港,一到周末,大群的水兵换上便装来提旺那寻欢作乐,进出边境的关卡前车辆排起长队,提旺那的集市餐馆灯火通明,酒吧妓院都人满为患。如果是假节日,那车更是像蝗虫一样,关卡前的十号公路水泄不通,寸步难行。
我和臧建明闲得无聊,逛遍了提旺那的大街小巷,在豪华的餐馆后门有饥饿的汉子在垃圾桶里翻检残羹剩饭,肮脏精瘦的男孩子在窄窄的街道上踢足球。在脱衣舞酒吧的表演间歇中,舞女匆匆忙忙地喂没断奶的孩子。狗在巷子里嚎叫,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在路边的破房子里出卖自己,毒品贩子在昏暗的街头向游客兜售大麻和可卡因,而乌脏的半大孩子光着脚,挤在等候过关的汽车长龙边为驾车人擦洗挡风玻璃,赚取二毛五分钱的美金。
走半个小时就到边境,关卡那边,就是被人喻为天堂的美国土地,遍地钞票,弯腰就捡个金元宝。所以人都像苍蝇叮臭肉似地往这儿挤。要我说美国是个大婊子,叉开两腿到处卖弄风骚,希望全世界的人来操她。正由于想操她的人太多了,我们还轮不上号,所以窝在这个叫提旺那的鬼地方。
关卡像个大唧筒,汽车洪流井然有序,一吞一吐,一进一出,我没讲错吧。这个不要脸的婊子时时操,天天操,日夜不停地操,操得兴高采烈,操得家常便饭,操得神经麻木。。。。。。
关卡上的官员看起来忙昏了头,大部分的车辆过关只是匆匆一瞥,连腰都不弯一下就挥手放行。在上万辆汽车排出的废气中,官员们脸上写满了疲倦,漠然,漫不经心。。。。。。
突然,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地一闪,我一下怔住了,想了想,拔脚就往回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