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 长篇小说2
过了凭祥国境,第一个被打死的是班长,那是个黄昏,大部队越过同登,正准备扎营,马嘶人叫地忙乱着,连队受命去前面几个村庄搜索一下,有大股越军回来报告,遇游兵散勇就赶走他们。
我们班负责西面,走近一所静悄悄的村庄,村民都已逃走。四月的天气,越南这鬼地方就极为闷热,几天的长途跋涉下来,大家又累又饿,真想吃顿饱饭,好好睡上一觉恢复体力。但任务还得执行,班长叫大家提高警惕进庄,他自己端了冲锋枪走在最前面,接着是三人一组,拉成散兵线小心翼翼地摸进庄来。
村里都是茅草顶的竹屋,四面凌空,像广西云南少数民族住的竹寮,门是用藤条系上的,一推就开,看来老百姓很穷,没什么像样的家具,屋梁吊下一个乌黑的瓦罐,下面有个火塘,是做饭的地方,有的屋里还供着关公神位。到处是成排的竹林,大丛的芭蕉,村边的水田映着天光,牛圈里的水牛在嚼草。搜索了半个村子,没见越军的影踪,大家多少松懈下来,这时前面路口出现一个穿筒裙的农妇,晃晃悠悠挑了副担子。听到班长喊她,那妇女弯腰搁下担子,班长还没走出二步,只见那妇女直起身来,落日正从前方平照过来,没人看见那个戴斗笠的农妇手上多出一个物件,枪声一响大兵们才赶紧滚卧倒地,已经晚了,班长先是往上一跳,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几秒钟后才向旁边歪去。那农妇打完一梭子弹,拔腿往村中逃去。这边五六枝冲锋枪一齐开火,把农妇搁倒在田埂上。那是我第一次挨近看见死人,而且是两个,农妇矮小干瘦,皮色蜡黄,五官和中国人一模一样,一个江西兵哆嗦着用枪管把尸体翻过来,死去的女人露出一只干瘪的乳房。班长伤在两处,一颗子弹打在肩膀上,另一颗子弹从咽喉处穿了进去,从耳下穿出来,翻出好大一个窟窿,血突突地喷,几块毛巾都堵不住。班长咽气前,突然讲了句一点也不口吃的话:“想不到会死在女人手上。。。。。。”
我的手还在抖个不停,班里的十来双眼睛一起盯着我,惊慌,恐惧和迷惑呈显在一张张年轻的脸上。我一下子想到现在我成了这班人马的最高长官,在对付有形的敌人之前,先得驱除战友们眼里惧怕的神情。
我的第一道作战命令是为班长报仇,大家一把火把村子烧了个干净,任何在火光中会移动的活物都招来一阵密集的冲锋枪子弹。
从那一刻起我的神经就没放松过,在战争中,目之所及,除了鲜血就是死亡,天天看到整车的尸体和伤员往后方运,人心很快就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和粗糙。六班里最年轻的一个兵,脸色绯红的大小伙子,我敢说他还是个童男,子弹什么地方不能打,偏偏打在他裆里,看着小伙子捂着下身在地上打滚,大家心中明白,这家伙就算不死一辈子也报销了。还有,越南鬼子可算是把地雷玩到家了,什么触发雷,悬挂雷,弹簧雷,子母雷,扫不胜扫,排不胜排。一不小心踩进地雷阵,轰的一声,耳朵里还嗡嗡响,转头一看,身边刚才还是活蹦乱跳的战友一下子矮了一截,两条腿无影无踪。有次隔壁连队在宿营地,大家正端着碗吃饭,或在玩扑克,一发火箭筒从不知道什么地方飞来,落在人群中,血光四溅,残肢断臂满天飞舞。红河战役中,在掏越军的地洞时,站在下风头的战友不小心被火焰喷射器舔了一下,救都来不及,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大活人在半分钟之内化成一段焦炭。还有,在战场上千万不能有怜悯心,女卫生员替俘虏包扎伤口,一不留意,那个半死的俘虏反手狠狠地一刀,刀锋深入小姑娘的腹腔。或是藏了一颗手雷,水螅般抱紧和你同归于尽。几场恶仗打下来,我太明白了;在战争中人活着全凭运气,只要相差零点一秒自己也会被装进尸袋,和上百具毫无生息的躯体挤在一起,被毒日头晒得发臭流水,被苍蝇叮得头大如斗,最后由敞篷卡车拉到随军殡葬队处理掉。二个月之后你的家人收到一个一尺见方的木盒,说那是已经成了灰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