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搬出去,随老头子怎么去折腾,眼不见为净。
我在离学校不远处找了个跟人合租的公寓,白天除了上课,还在学校咖啡厅里打份零工,晚上开车送披萨。日子紧巴巴地还过得去,只是睡不好,合住的一个家伙养了条奇娃娃狗,别看巴掌大小的一条,只要风吹草动,半夜也会狂吠一通,把人吵醒。
一天我在超级市场买牛奶,碰上兔子,我说你今天怎么这么早下班?兔子一脸惊讶,说饭店关门了你不知道?我摇摇头,说我好久没回家了。其实这也是意料之中的,欠了那么多债。兔子说老头现在开广告公司了,整天在中国城里悠转拉广告。
这倒是个新闻,老头子拉广告?
兔子操着广东话说:“喏,就是那些免费的电话黄页,把商家的广告登在那里,一年收个几百块钱的那种。不是真正的广告公司啦。”
广告才几百块钱一年,佣金能有多少?老头子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
我在中国城看到过老头子一次,那次我送披萨回来,在等红绿灯时正好看见老头子在街角上停了车,从后备箱里抱出一叠免费的黄页电话簿,在挨门挨户地送给商家。人家还嫌烦不肯收,老头子在那儿点头哈腰地给人说好话。等他一进旁边的店家,那原先的店主就出来把电话簿扔进路边的垃圾箱里。
我看呆了,直到后面不耐烦的喇叭声响起,我才踩下油门开走。
那夜在奇娃娃时断时续的吠声中,我一夜没睡好。老头子给人赔笑的样子在眼前不断出现。说实在的,我有些可怜老头子,他臭毛病不少,好高骛远,喜欢戴高帽子,脾气急躁,吃相难看,做事毛手毛脚,顾头不顾尾。但真说他罪大恶极也没有,有钱的时候,他对别人掏钱都很爽快的。自己却很省,餐厅里有什么剩菜就吃什么。他仅有的两套西装,都是中国城的小服装店买的,那种腈纶料子,大便颜色的便宜货。
要是我妈还在就好了。
我下意识地认为他是在娶了文娟之后走下坡路的。
文娟并不是个坏女人,我不至于连这点识辩能力也没有。她只是成千上万想借了婚姻出国的年轻女人中的一个。想出国无可厚非,年轻女人嫁年长男子也并非少见。问题是他们不合适,天生八字不合,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好人坏人,但很多人确实不合适,分开没有事,在一起就种种麻烦都来了。
都说回国没好事,中年男人,老年男人,借了种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回国,其实就是贪图大陆女子容易上手,或者做短期情人,或者做二奶,最笨的就是像老头子这样昏了头娶回来,还以为女人爱上他了,真是笑话。
本来就没什么基础,也缺乏长期生活的了解。女人一来美国,原来的供求关系就此翻了个个,出国的终极目标一步达成,男人就是一根鸡肋了。男人却看了女人的脸色过日子,当初吹了些牛的,现在吃苦头了。当初令男人迷醉的温柔笑容,现在要挤牙膏才挤得出来。当初看来那么好性子的,现在一句话说错,脸要阴上十天半月的,并且动辄得错,弄得手脚都不知怎么放了。
从见到文娟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她不快乐。我想老头子也知道,所以他变了法子想哄她开心。文娟也是想融入新生活的,如她去餐厅帮忙,去学英文,可是没有效果。老头子脾气急躁,看哄她不下来,就禁不住暴跳如雷,然后再赔礼道歉,买礼物讨好她,回国旅行。但长期下来,两人都疲掉了。
如果我是文娟我也不会开心。原来对美国的幢景是那么地辽阔,来了之后却发现生活枯燥,家里饭店一条直线。原来以为美国回来的人总有些与众不同,生活了一段日子才觉得中国人就是中国人,到哪儿都是一样行事。当初想年纪大些没关系,却不想代沟很难逾越,从生活到想法没一件是吻合的。再加上近距离在一起过日子,老年男人的固执,迂腐,酸臭,力不从心,全呈现在眼皮底下。怎么会开心得起来?
我听说过有大陆女的嫁到美国来,一下飞机就溜之大吉,娶她的呆头男人连面都见不着。相比之下,文娟跟老头过了两年多,还生了个小丫头。算是不错了。
我嘴上说不管他们的事。但老头总是我爸。这层关系离不了,撕不破。他倒霉我总是担忧的。不过,再担忧也没用,我自顾还不暇了。
我又有好一阵子没听到老头子的消息,学校和打工榨取了我全部精力,连睡眠也不够,偶尔有一天空挡,我一定是睡到中午才起来,吃了早中饭再看个电影,让自己放松一下绷得太紧的神经。
那天我还在蒙头大睡,门被敲响。我满心不情愿地跑去开门,养奇娃娃的室友告诉我楼下有人找。下楼一看,竟然是老头子,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老头子讪笑着说正好路过这里,就来看看我。但我从他闪烁不定的眼神里看出他又有麻烦了。我长叹一口气,把他带到路口的咖啡店里吃早餐。
果然不出我所料,老头子捧了杯咖啡,面前早餐盘里的东西一口不碰,低头不语。我也埋了头吃我的煎蛋卷,我知道老头子憋不了多久,就会把他的苦水全部倒在我耳朵里的。
“她有人了。”他含含糊糊道。
我还没完全醒透,这句话被我听成文娟又怀孕了,脱口而出:“那要恭喜你了。”
老头子的眼珠像要掉出来:“你说什么?”
我说你又要给我添个小弟弟或小妹妹了,所以恭喜你啊。
老头子的面孔皱了起来,露出一副像哭泣老太婆似的表情:“我是说她在外面有人了。”
这是哪里跟哪里了。我张大了嘴,尴尬得差点把舌头咬到。
原来老头子为了这个跑来跟我诉苦来了,只是我是他儿子,老子跟儿子在这种事情上实在不是个好的谈话对象。
我没话找话:“是你疑心生暗鬼吧,这种事情可不好随便乱说的。”
老头子两只手扒着领口,好像要把心掏出来似地:“我怎么会乱说呢?这是丢人到家的事,我会没事安到自己头上来?”
据老头说,他已经起疑有段时间了:文娟变得特别爱上网。上网就上网呗,现在年轻人都迷恋网络。自从你搬出去之后,原来你的房间就被当书房,电脑也设在那里。文娟上网总是要把房门给锁了,偶尔一两次闯了进去,文娟总是手忙脚乱地把电脑一下子给关了。你如果浏览网站,跟同学朋友正常聊天,我这个做老公的不会来干涉你,用不着这般鬼鬼祟祟。
在那期间,文娟常常心不在焉,要付的账单忘记,后院的果树枯死,家里的手纸用完也不知道买。跟她说话常常是好一阵才回过神来,有时会一个人关在厕所里哭泣,有时却又莫名其妙地微笑。我一天跑生意回来,家里冷锅冷灶,什么都没准备。而她有时比我还晚回来,问她说是跟朋友一起逛街去了。问她哪个朋友?又吞吞吐吐不肯告诉我。
你如果正大光明,有什么不能告诉我?你越是躲躲藏藏,我只能怀疑你外面有人了。
我说:“老头子,这可不是可以凭空瞎说的。”
他瞪着我:“她都可以做出来,我怎么不可以说。”
我耐下性子:“听好了,老爸。如果你不要这个婚姻了,如果你想再次进警察局,如果你要糟蹋你自己,那你尽管去说好了。”
老头子大概听进去了,沉默半晌又开口:“我在那段时期里,茶饭无心,心里有事,生意也做不好。有事没事总往家里跑。究竟想怎么样我自己也不明白,有时想揭穿文娟的小动作,有时又想什么都没发生。我情愿是自己多疑了。我们之间的争吵也多了起来,小小的一件事,不知怎地就吵了起来。她说我疑心病重,我说她不坦白不磊落。她反问我要她坦白什么?妈的,这一问我还真地说不上来。”
“自从上次警察上门之后,文娟变得有恃无恐,她知道案子还没结,我还在行为监守的期间,地检处随时可找我麻烦。所以她态度变得很刁钻,说什么在美国就是夫妻之间,还可保有个人自由。我没权利对她刨根究底,那样不但不尊重她,也不尊重我自己。”
我说:“这点她是没讲错,老头子你要小心,别犯上次那种错误。”
老头子犟了头道:“上次我也没做什么。只不过声音响了点。”
我警告他说:“你如果喉咙再响起来的话,吃苦的就是你自己。”
老头子蔫了,垂头丧气地说:“娶个老婆,结果请了个祖宗来了,说不得,管不得······”
我摇头不语。人受的罪都是自个找的。老头子要不是花了心,找来这个年轻的老婆,哪里有今天这么一堆麻烦。他自己受罪,还要把我都搅在里边。
我再一次告诫他:“老头子,你老了,别再给自己找麻烦了。看开点,就是离婚,也没什么。天不会塌下来的。”
老头子嘀咕道:“我哪要找麻烦。我这样辛辛苦苦是为了啥。不过,我不会离婚的······”
这样的谈话不会有结果的,老头子这个年纪,要他改脾气还是杀了他容易。他找我只是为了吐口憋了太久的怨气而已,就像人在后院挖个洞把憋不住的话倾泻进去一样。
谁叫我是他儿子呢。
请继续,写的很流畅, 就是父子对话直接称“老头子”不是很能接受。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