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乱梦颠倒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福康从小画房里出来,画眉原想他会过来跟她说几句的,现在他们是真正的一家人了。但是一恍神,却听到脚步声下楼去了。画眉那一刻极端地失落,都说只闻新人笑,哪管旧人哭。只是这新人是旧人的宝贝女儿,笑不得也哭不得,画眉只有打落牙齿肚里咽了。
画眉一整天忐忑不安,也顾不得小组长的白眼和训斥,几次到电工间去寻福康。却人影不见,铁将军把门,福康不知到哪儿去了。晚上回到屋里,房间里空无一人,连小眉也不见。她迟疑地推开小画的房门,只见床上被褥凌乱,哪像是新房,倒像是强盗抢似的。
等到九点多钟,小眉回来了。画眉劈头就问:侬阿姐到哪儿去了?小眉说她昨天出去后一直没回来过,不晓得阿姐到哪儿去了。画眉心里烦躁,无名火直冒,劈手就给小眉一记耳光,骂道:只晓得野在外头。屋里厢天火烧你也不管。
小眉捂了脸愣住了,这个姆妈偏心她是晓得的,平时叽咕几句她小眉也吃进了。但是不问青红皂白,动手打人还是第一次。小眉感到无限委屈;她哪里是要野在外面?只是家里没一刻太平的,姆妈福康两个一歇好一歇吵,再加阿姐的事体,一团乱麻。叫她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怎么面对?今朝这个娘又不晓得在啥地方吃了夹生饭了,出气出到她头上来了。
无论小眉多少乖巧,她还是个孩子。吃了画眉莫名其妙一记耳光,虽不致嚎啕,但眼泪也忍不住淌下来。
画眉也是邪火攻了心,看到小眉淌眼泪,还是恶狠狠地说:哭啥哭!我做娘的,打不得侬?
小眉很快地擦干眼泪:姆妈,我不哭。你讲阿姐怎么啦?
画眉心一横,反正小眉早晚要晓得的:侬阿姐昨日夜里跟福康结婚了,今朝人影子都不见。
小眉虽然耳朵里刮到过风声,但是还是惊得目瞪口呆,只会喃喃道:真的?阿姐真的结婚啦······?
画眉又拉下面孔:啥真的假的,闲话介多做啥。唉,你帮我出去寻寻,你阿姐的朋友,同学家里,还有她小嬢嬢那里······
小眉神思懵懂地答应一声就往外走。
画眉追上去吩咐道:记住,闲话不要乱讲。
小眉出了门,画眉才想起小姑娘晚饭也没吃,追出门去,昏暗的弄堂里已经人影不见。怏怏地回转来,碗橱里有昨日的剩小菜,但画眉一点胃口也无。人歪在床上。昨晚有差不多没睏着过,脑子像一盆浆糊,这两天事体实在太多,
似真似幻,时空也颠倒了。画眉还记得当年小开故世后的第一个清明节,她抱了小画,跟小开家人一起去上坟。婴儿放在提篮里,就搁在坟茔旁边的石板上。烧完了香烛纸钱,供品一碗碗从提篮里拿了出来,在坟前排列起来。画眉记得那次她哭得十分伤绝,一个年轻女人遭受到如此飞来横祸,眼前一片昏黑,人生渺渺。小画那天特别乖巧,躺在提篮里不哭不闹,安安静静地看着一帮大人忙前忙后。直到扫墓完毕,坐了黄包车回到化学社老板屋里,小嬢嬢抱起小画替她换尿布,赫然发现一条小青蛇盘踞在提篮底里,带有一环环桔色的花纹,被惊动了,昂了头,咝咝地吐着蛇信子。家人骇叫着‘毒蛇毒蛇’,遂用火钳夹出打死,再扔入马桶。画眉却隐隐觉得那条小蛇许是小开的魂,趁上坟之际跟了来家。她从未把此想法跟任何人说过,时间一久也淡忘了。但今日不知何故,那天在坟场的情景历历在目,青烟缭绕,纸灰飞扬,远处油菜花开得灿烂一片。再一恍神,小开本人好像也在人群之中,偏分头,着长衫,皱了眉头抽着香烟,冷冷地看着人间生离死别的脚本。
冤家啊!算起来画眉和小开交往不到一年,可是小开的魂魄就牢牢地盘踞在她的人生中。他从来就没有消失过,他的作派脾性,跟他的亲骨肉小画一模一样,那么地固执,那么地违人意愿,那么地叫人无所适从。年纪轻轻遭到不测,转生为小青蛇又遭横死,他一定是满腹怨气,却全部出在她头上。一定是的,十七八年来,小画可有一刻让她安定,让她舒心喘口气的辰光?这一切,全是小开的魂魄在作祟。
这般地胡思乱想着,画眉和衣在床上睡了过去。小眉半夜过后才回来,一打开灯。睡着却神经吊起的画眉惊跳起来,眼睛呈提白式,嘴唇发抖,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时何地。那副魂灵出窍的样子吓坏了小眉,连忙拍背喂水,画眉才醒转过来,第一句话就是:是否寻到你阿姐?
小眉摇头,这个姆妈,心里只有大女儿。小眉晚饭也没吃,在外面跑了大半夜,回家来连一句嘘寒问暖的话没有,一颗心只是挂念在阿姐身上。任凭小眉再乖巧,逆来顺受惯了,此刻心里也憋的慌,最好像阿姐那样扭头一走了事。
第二天画眉请了假,自己跑了一天,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小画的一丝踪影也不见。正好传来个消息,说是沪西那儿有个小姑娘被火车轧死了。画眉听了差点急疯掉,结果说那小姑娘只有七八岁,是住在铁路边棚户区的人家。画眉才一口大气透出。
第三天昏昏糊糊去上班,中午时分小组长通知她去车间办公室,进门就感到气氛不对,造反队头头和厂里保卫科的干部陪了公安局的人正在说话,见她进门,好几道异样的眼光盯了看。画眉心里一咯噔;难道是小画出事体了?
几个人一脸正经,叫她坐在一张小矮凳上,完全是一副审问犯人的架势,公安局的人翻了翻手上的案卷,说小画的小嬢嬢昨日来局里报案,说侄女前晚被人强奸了。你晓得吗?画眉一抖,嚅嘘道:没有的事,我女儿前天结婚了。不是强奸。审问者和旁听者都一愣:结婚?你女儿跟谁结婚?画眉支吾了半天,才说是跟李福康结婚。此话一出,满堂大哗,厂里的造反队基本上都晓得她跟李福康的关系,平时只碍了福康的面子,不加张扬而已。一听福康竟然跟画眉女儿结婚了,众人下巴掉下来半天收不回去。
公安局来的是个老警察,对厂里的人是人非不甚了解,眉头一皱问道“你女儿多大了。有结婚证明吗?
画眉说:要证明吗?那么去开一张好了。
审问者啼笑皆非:这么便当?现在提倡晚婚你晓得吗?
画眉还嘴硬:结也结了,你们要我怎么办?
公安局猛一拍桌子:你啥态度?! 你女儿无证明结婚,说轻了是乱搞男女关系,说的严重一点是腐蚀革命队伍,拖人落水。这是可以上纲上线的问题,你要好好地认识,好好交代。
画眉有点怕了:交代啥?
造反队们来劲了:把你和福康的关系老实交代上来。
画眉躲闪道:一个厂的同事,比较讲得来。
就这些?
画眉低了头不响。
造反队哪肯放她过门。七嘴八舌逼着问:有没有搞七廿三?有没有搞腐化?有没有脱过裤子?
画眉被这批人逼得只会嘤嘤哭泣,也问不出一个结果来。保卫科的干部宣布;曾画眉腐蚀工人队伍,乱搞男女关系,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破坏上山下乡。现在革命群众勒令你交代罪行,从今天起隔离审查,白天劳动,晚上写交代,交代不彻底就不许回家。群众把坏分子的帽子拿在手上,随时可以给你戴上。
这种下三路男女情事,是厂里最为喜闻乐见的小道新闻。工人们上班也没心思了,聚在一堆谈论这件风流韵事的缘起缘落,好事者口沫横飞,添油加醋,说画眉福康再加上女儿三个人睡一个被窝,福康再结棍,未免也顾了这头顾不上那头,弄得母女俩互相吃醋,以致东窗事发。奇怪的是,众人对福康倒没有太多的责难,还很有些人羡慕他大小通吃,桃花运旺盛。所有的指责全部落到画眉身上——狐狸精真是害人不浅。不但葬送了福康的大好前途,还把豆蔻年华的女儿倒贴进去。竟然还有外车间的人专程跑来油漆组,就为了看看这个狐狸精是如何地妖娆勾人,如何吃人不吐骨头。他们看到的只是一个脸色苍白的女人,蹲在飞尘满天的角落里,埋首用钢丝刷刷铁铸件上黄迹斑斑的铁锈。一顶工作帽遮去大半个面庞,再加上一张大口罩,偶一抬头,只见一对幽怨的眼睛露在外面。
被隔离了,小眉帮她送来毛巾牙刷,替换衣物。画眉拖了小女儿问:你阿姐回家来了吗?情绪还好吗?身体还好吗?小眉只是支支吾吾,经不得画眉再三追问,才说阿姐已经报名去江西,下个礼拜内就要动身。画眉急了:她为啥不来跟我商量?她为啥不来看我?十四岁的小眉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长气:姆妈,你这件事做得过分了,阿姐被你彻底伤掉了。
画眉原来写交待是像挤牙膏式的,兜兜圈圈,避重就轻,惹得想看风流情事的保卫科干部心痒难熬。听说小画下个礼拜内就要动身,画眉彻底乱了阵脚,也不要面子了,造反队要啥个交待就交待,要啥个情节就啥个情节,你要问床上的是非曲直?竹筒倒豆子,一塌刮子都倒给你,言语,动作,如何接触,如何勾搭,上过几次床,啥人在上面啥人在下面,谁主动谁被动······还不够?你要看啥个西洋镜,编都给你编个七八条。画眉对这些都无所顾虑,只求早日放她回家。一个女人被人践踏到此地步,身心俱伤。相比之下,面子,羞耻感,只是鸿毛之轻罢了。
造反队们大大地满足了窥淫之心。另外,福康跟几个头头还有战友之谊,他们多少有些投鼠忌器。因此放了画眉一马,声色俱厉地训斥了一番,总算放她回家了。
回到阔别一个多礼拜的家里,两个女儿却都不在。从隔壁阿二头外婆处晓得,小画就在今天动身去江西,小眉去送她,现在大概已经在火车站了吧。画眉脸也没顾得洗一把,跳上廿三路电车就往北火车站赶。一路上心神恍惚,魂灵出窍。车厢里挤得满满的,像沙丁鱼似地前胸贴后背,乘客一个个青面獠牙,脾气恶劣。每到一站,售票员就催命鬼似的用手中的小旗杆嘭嘭嘭地击打铁皮车厢,那声响一记记都像打在她的神经末梢上,摧心裂胆。从车窗望出去,天边乌云压顶,骤雨欲来,街上的房舍被压得东倒西歪,再糊满了惨白一片的大标语,看上去像烧给死人的纸房子。一霎那间,豆大雨点就泼洒下来,打得车窗上一片水雾飞腾。街上人群东奔西突,一把被人丢弃的破伞,被风吹得在马路中间旋转翻滚,打开又折拢,像一朵黑色的勿忘我花。
北火车站人山人海,像牲口集市那样闹哄哄,脏水满地。无数灰色的,蓝色的,绿色的人像蚂蚁乱糟糟地爬进爬出,人人面带焦躁,大呼小叫。面色黝黯的外地人用扁担挑着行李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到处是箱笼杂物,一个不留神,就会被绊一大跤。
画眉像没头苍蝇似地在人群中乱窜,鞋子被人踩掉好几次。小画是搭哪一班火车,她全无头绪,只好一列列车厢找过去。每列火车都人满为患,还不断有人从窗口爬进去。车厢里混乱不堪,乘客为抢位置互相推搡吵架,箱笼行李堆放在座位上,头顶上的行李架上也有人躺在那儿。月台上送行的家属哭的叫的都有。车站里几十只高音喇叭彼起此伏,毛主席语录歌和车次宣告混杂一片。如果要在这世界上找一处和沸腾的地狱最相像的地方,莫过于上海的北火车站了。
画眉惨白着一张脸,穿梭在月台上寻找小画,有几次恍然好像看见了,小画从车窗里探出身来向她挥手。画眉心狂跳,拨开人群趋近去看却不是。如此几次三番,她腿软得抬不起来,心脏打鼓似地乱跳,人像是要昏过去了。小画肯定在哪节车厢里。眼睁睁地看母亲急得发疯而不肯出声叫她一声。这个女儿真的不肯认她了吗?真的从此一去不回头了吗?哦,生离死别一次次临到她头上。廿年前男人舍她而去,现在女儿也要决绝地舍她而去。
天地无色,她做人究竟错在什么地方?
汽笛响起,列车一辆辆驶出站台,每扇窗口伸出十几只手来挥舞。月台上像潮水涨涌,送行人群哭着叫着跟了火车跑。画眉也无意识地跟了跑。突然一个黑色的念头来到她心中——如果跳进火车铁轨,那么,她也许可以跟随了小画去天涯海角。
姆妈······身后传来一声裂锦般地锐叫。
她站住脚,昏昏然地转过身来,只见小眉一脸惊悸地朝她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