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雏殇 1,中篇连载

(2016-08-13 11:41:06) 下一个

殇雏  中篇小说连载(世界日报06 08 2016 - 08 13 2016)

 

 

 

 

 

 

曾画眉算是车间里的活宝,文革一来,这活宝被发配到了油漆组,和苏北老大妈们一起用钢丝刷擦铁锈,一天下来满头满身的黄锈。她竟然还会翘了一根兰花指与人说话,而且嗲劲十足。大热天,车间里总有三十七八度,蒸笼一样,人人都恨不得扒掉层皮,曾画眉却有本领全副装备上阵,厚厚的帆布工作服一直扣到下巴底下,捂个大口罩,一顶工作帽再遮了半个脑袋。可是就算包得像粽子一样,也挡不住漫天的灰尘和淋漓汗水,下班照样变成一只花脸猫。

小组长碰不碰就给她脸色看:你看你,像个劳动的样子嘛?真是死不悔改的资产阶级臭婆娘。

这个‘资产阶级臭婆娘’的称谓并不确切,当年公私合营时,她并没有什么股份,也没有一个逃到台湾香港去的资本家爸爸,更没有代人领过一分钱股息,说起来她连一个名正言顺的老公都没有,膝下两个女儿,就只好跟了她的姓,一个叫曾小画,一个叫曾小眉。

组长是苦出身,习惯把看不过眼的一律称为资产阶级。

别看曾画眉现在倒了架,以前在描图室时可风骚了,头发烫得蓬蓬松松像个鸟窝。脸上敷了层白粉,白粉上面再涂胭脂。眉毛先用小镊子拔过,再用眉笔画得弯弯的。天天翻行头,夏天一件府绸荷叶领小衫,腰身收得细细的,袖子管短得看见胳肢窝的毛。穿一双白色的镂空皮鞋。天冷,厂里一式的蓝布罩衫老棉袄,她独穿一件雪花呢大衣,纽扣大得像碟子,领口立起来。或是穿一件织锦团紧身小夹袄,照样胸脯鼓鼓的。平时科室干部下车间劳动,必须穿工装裤,她的裤脚管也要改小个寸把,一弯腰,滴圆的屁股和大腿线条就绷了出来,有这样一个烟视媚行的女人,怪不得厂里小青工们心不定,眼睛瞄过来瞄过去,看多了野眼,手上的活计就老是出次品。

曾画眉躲过反右,躲过四清,文化革命一来,躲不过去了,从清闲的描图室里赶出来,下放到最脏最苦的油漆小组触及灵魂来了。但是关于她具体的罪名却又说不清楚,她既不是资本家,也不是地富反坏右,更没参加任何反动组织,没写过反动标语,也没破坏公物,也没有偷鸡摸狗的事情被人捉牢过。要说偷,曾画眉只有偷男人的嫌疑,对了,如果没这个贼心,你打扮得那么妖娆干什么?

说道是女为悦己者容。厂里年近四十的女工,早都已经是黄脸婆了,走路叉着罗圈腿,早上脸都不洗就来上班的,嘴巴一张就是隔夜饭的味道。只有曾画眉,腰是腰腿是腿,背影看上去还像个小姑娘,尤其是包在工装裤里的屁股,滴粒滚圆,弹性十足。造反队里的男人们,举着毛主席语录,一本正经走过油漆工场,曾画眉和一群老阿姨正撅起屁股忙活,见此情景,男人眼珠子撑不牢了,骨溜溜地转个九十度的弯瞟过来,色迷迷地落在那枚全车间出名的屁股上,好似苍蝇落在鲜肉上。

出事之后,车间里众人争论不休;到底是男人主动进攻,还是被曾画眉勾引?先有鸡还是先有蛋?造反队有一套讲法,老大妈们又另有一套,更衣室的小道消息更是五花八门,着实兴奋了两个月,最后结论还是一潭浑水,唯一的共识是;反正是两个狗男女,自己作孽不够,还要把人拖下水。

慢着,慢着,我情不自禁,跟着大家一起人来疯了,故事讲得前言不搭后语,把看官弄得一头雾水。饭要一口口吃的,故事嘛,要像剥笋壳样地一层层剥出来的。

 

那个男的姓李名福康,复员军人,是个造反队的小头目。黑红脸膛,目露精光。福康在车间里司职电工。这电工不但是个技术工种,还是个轻松悠闲的俏活计,既不用坐班,也不需要完成定额。屁股后面挂了个电工袋,整天在车间里逛来逛去,换个灯泡保险丝。漂亮妹子的机床边一孵就是半个钟头,天南海北地侃大山。没事时窝在电工间里,里厢有工具箱衣帽间,还有一只行军床,门口有块牌子‘高压危险 闲人免进’,门一关就是私人领地,神仙世界,睡觉,打牌,做点私生活,或者喝点小酒,没人来管你。

福康还没成家,根据他的条件,很有些待价而沽的味道,复员军人,又是预备党员,工种好,在厂里混得开。人长得也不坏。虽然家在郊区,但参加了造反队的缘故,居然被他在上海抢到一间房子,再加上二级工,每月四十六块大洋。对车间里那些未出阁的妹子们说来,福康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白马王子。福康一走近她们工作的机床,妹子们脸红心跳,肾上腺素一涌,憋不住地想去厕所尿尿,又不想放过跟福康搭讪的机会,只好绞紧了腿熬着。

福康知道自家的身价,只是在众妹子间如蜻蜓点水似的翩然来去,妹子们巧笑倩兮,屏息凝神,轻手轻脚伸出指头去捉,只是刚要到手之时蜻蜓翅膀一扇又飞走了,弄得人肚肠根发痒。大家都说福康眼界高,只等着看他寻下怎么样如花似玉的俏妹子了。

 

福康其实是见过些世面的,六七岁时,他老娘在上海一个有铜钿人家做帮佣,有时把他带在身边。逢年过节家务繁忙,住上个把礼拜也是有的。小小的福康见识了啥叫花园大洋房,啥叫热水汀,抽水马桶。有铜钿人家过年祭祖是哪能一种派头,平日生日请客,宴起客来又是哪能一副排场。虽然解放后,资本家越来越不好过,报纸上天天批判打击。但是人家门一关,日脚还是过得滋滋润润。看来钢窗打蜡地板要比人民日报的说服力强,黄油炸猪排要比红旗杂志乐胃。更加不同的是住在花园洋房里的人,男小囡文文静静,不骂‘触那娘’,不爬在地上打弹子,不跟野蛮小鬼打相打。女小囡呢?女小囡更不要谈了,这家人家的二小姐比福康大个十来岁,读完高三准备上大学了。照理说大女小男浑身不搭界的。但福康看到人家就眼珠子不会转了;几时见过皮肤这么白,脸蛋这么标致,腰肢这么软的女人?这二小姐也是多事,笑说这个小弟弟这么乖啊。顺手抱了他一下子,这下小福康简直要昏过去了,黏在人家身上死活不肯下来,噘了嘴巴要香面孔,弄得二小姐哭笑不得。他老娘急了,好容易死拽活拉地把他弄下来,谁想福康就躺在地下打滚,涕泪四沱,哄都哄不住。不过那以后没多久,二小姐就去了香港,再也没回来过。

在二小姐怀里的几分钟是福康一辈子最旖旎的艳遇;几十年过去了,他的鼻孔管里还闻得到二小姐脖子里的幽香,那近在咫尺的脸蛋吹弹可破,那怀抱那胸脯啊,温柔软和得使人想痛哭一场。福康参军之后第一次在被窝里打飞机,就是以二小姐作假想敌的。

曾经沧海难为水。你说那些穿得邋里邋遢,拎只饭盒,满面汗尘,指甲破碎,讲话粗声大气的女工,怎么入得了福康的眼?虽然其中也有一些青春勃发的小姑娘,但福康晓得,三班倒,沉重的劳动,简陋的生活条件,再加上大妈们的言传身教,一结婚,不出三五年,这些小姑娘就会是一个准大妈。

整爿厂里看过来,只有那个描图室的曾画眉,颇有几分二小姐的影子。

 

再说这个女的,人分三六九等,做官读书享清福卖苦力混世界,曾画眉却哪一等都排不进。她出身市民阶层,住在石库门弄堂里,那里的居民天天早上要刷马桶。曾画眉跑出来却衣装时髦,修饰得体,倒像是花园洋房小姐出身。她没读过多少书,人却文质彬彬,一举手,一投足都像煞受过交关好的教育。你要讲烹饪她烧一手好小菜,金银蹄走油肉三鲜蛋饺四鲜烤麸荠菜大馄饨奶油浓汤炸猪排样样拿手。你要讲女红手工她身上的衣物都是自己做的,腰是腰胯是胯剪裁合体针脚细密。你要讲情趣,她马上可以给你来一段绍兴戏‘梁山伯和祝英台’,眉梢眼角都是戏,跷了兰花指吊紧了嗓子,蛮有几分范瑞娟的意思。一定叫她来段沪剧清唱也能对付。你要讲家庭生活,她一个人带两个女儿,衣着鞋袜干干净净,女小囡天真活泼,一点也没有单亲家庭孩子的怪脾气。

好像老天爷啥都给她了,就是忘记了给她一个老公,所以她至今妾身未明。

 

厂里对他俩怎么搭上的众芸纷说,流传着好几只版本。其中之一是说曾画眉十三百搭样样都会,就是不会换日光灯灯管,家里的灯管坏了一个多礼拜了,只好天天点蜡烛。不知道怎么被李福康晓得了,于是代表组织送关心上门,换条灯管对电工说来真是三只手节头捏田螺,不消一分钟的事。曾画眉却感激淋涕,死拉活拽地要留李师傅吃饭。人家的盛情难却,满面严肃的李师傅只好勉为其难地点了个头,要晓得他是冒了‘立场不坚定’天大危险的。这个头点得曾画眉开心得像只没脚蟹似的,又是泡茶又是烧点心。叫十七岁的曾小画陪了福康叔叔说笑讲账,自己一溜烟地跑小菜场。短短两个钟头,台子上四只小菜摆出来,计有葱烤河鲫鱼,糖醋小排骨,凉拌莴笋,油面筋塞肉,再加一只紫菜开洋蛋花汤。曾画眉一个劲地说没啥小菜,李师傅饭要吃饱呀。李福康哪能会得不懂,台面上这几只小菜,差不多是曾画眉一个礼拜多的工资,再加半个月的肉票水产品票豆制品票。福康平时吃食堂,烧饭大师傅是崇明农场调上来的,养猪出身,菜不洗就扔进炒锅,那味道可想而知。如今坐在曾画眉清清爽爽的屋里厢,满台子细巧美味的家常小菜,曾画眉殷勤劝菜,两个小姑娘巧笑倩兮。曾画眉又给他烫了壶黄酒,酒暖菜香,美人在侧,两杯下去真不晓得自己姓啥了。据说福康那顿饭吃到十一点钟才结束,回到自家屋里厢已经十二点了,不晓得除了吃饭还吃了点啥?

提出不同看法的人说;福康受党教育多年,在部队也经受了考验。修日光灯只是个因头,他是造反队派去做曾画眉思想工作的,动员她的女儿曾小画上山下乡。因为日里要抓革命促生产,所以福康牺牲休息时间,晚上抽空跑到人家屋里去做工作,这种没日没夜的干劲也是应该肯定的。但是千里马也有失蹄之时,要怪只怪曾画眉这只糖衣炮弹太结棍了,总有几百个TNT当量,爆炸起来没几个人招架得住。福康也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一时不防,糖衣炮弹在肚脐眼下七寸之处炸响。不但党和人民失去了一个好党员,好同志,厂里未婚女工们也失去了一个好对象。

还有摆不上台面的讲法,这都是些没受过教育的老阿姨嚼舌头;说在曾画眉家点心吃过,福康立在凳子上换日光灯管,曾画眉先是扶牢了凳子,过一歇就扶在福康的大腿上,再过一歇就扶在福康的要害地方。结果呢越扶越不牢,扶得福康脚杆发软,重心不稳,一个趔趄从凳子上跌下来,啥人晓得下面正好是只眠床,福康一跤重重地摔在上面。曾画眉一声惊呼就扑上去了;李师傅,李师傅跌痛了吧?福康只顾扶了腰叫‘啊哟’。曾画眉整个身子猴在福康身上,嘴里说;让我看看,伤在哪里?一面就把福康的裤子扒了下来。老阿姨们一口咬定:曾画眉这只骚货,啥都做得出来的。

 

在这场风暴的中心,只有两个当事人最镇定。福康冷了张脸,对开他玩笑的小兄弟一言不发。曾画眉更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领导找她谈话,也是一言不发,再问就扑簌扑簌落眼泪。车间里也想过办法发落她,但是油漆组本身就是最脏,最艰苦的工种了,而且,别的小组一听要把曾画眉调来,立刻像炸了锅似的。小组长们义正辞严地抗议,老阿姨们扬言要集体调休请病假,像煞曾画眉带了啥传染病。而那些满肚子的闷骚的男工人,就贼遢兮兮地笑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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